小策凌敦多布的戰死,讓準部沖擊中軍的騎兵徹底崩了。
然而逃也沒地方逃,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槍聲,肉眼可見的地方四周全是方陣。
不知道是誰用蒙古語大喊著小策凌敦多布戰死的消息,如同大海退潮,插在方陣空隙里的騎兵無頭蒼蠅一樣亂竄。
小丘上,戰場的動態完完整整地映入劉鈺的眼中。
南線的反擊已經開始,驕勞布圖帶領的輕騎從側面沖擊了準部喪失了沖擊力的騎兵,準部騎兵敗退。
那兩個結成方陣的營快速轉換成了縱隊,跟在騎兵的后面全速向前沖擊,直插準部大軍的側翼。
前線的三個營在一輪齊射之后,就開始了反沖擊的追擊,像是趕羊一樣驅趕著潰退的敵方步兵。
兩個支援的營也以縱隊沖擊的戰術,沿著缺口插了進去,迅速展開成橫隊,徹底分割了準部的南側一翼。
中軍的四千多準部騎兵,沒有了指揮,無頭蒼蠅一樣在七個方陣中亂竄。
打出來信心的步兵發揮了最快的射速,不斷地把鉛彈潑在那些亂竄的騎兵身上,就算現在逃,能退出去多少都是個問題。
北線,劉鈺集中的所有預備隊縱隊出擊,最擅長肉搏的擲彈兵沒有投擲手雷,而是列陣行軍到四十步后一次齊射就發動了沖擊。
其余的線列兵也用步兵方陣之前所不可能有的戰斗中行軍速度包抄了準部的側翼。
南北側翼都被夾住,中軍的方陣黏住了準部最后的精銳騎兵,一個餃子已經包好。
山坡上的火炮全速朝著混亂的準部大軍猛轟,大策凌敦多布已無回天之力。
青州軍的五百輕騎沿著擲彈兵打開的缺口,盯著大策凌敦多布的大纛猛沖。
驕勞布圖的輕騎們也知道大纛意味著什么,發揚出良好的“順風爭功搶人頭我最快,不要和我說什么騎步配合”的傳統,壓著準部潰退的騎兵也朝著大策凌敦多布的大纛處擠壓。
中軍最后面的兩個營已經解除了方陣,正在向前推進。前面被沖擊最狠的兩個方陣也沒有潰散,還保持著建制。
勝負只在這短短的一刻鐘。
之后的戰斗,都不過是無趣的追殺而已。已經殺紅了眼在搶功的騎兵,不會給準部再度集結的機會的。
劉鈺吆喝了一聲,副官倒了兩杯酒。
讓副官送給了旁邊的俄國特使鮑里斯一杯。
“鮑里斯先生,為今后中俄瓜分中亞,干一杯。希望你們不要在額爾齊斯河上做出不明智的舉動。”
目睹了這一場大戰如此輕松結束的鮑里斯也微笑著,和劉鈺碰了一下后道:“將軍,祝賀您的勝利。您的勝利,證明了一件事:除了荒漠雪山和饑餓,你們在這里已經沒有其余的敵人了。”
面上微笑,內心苦澀地喝下了這杯酒,鮑里斯知道,在馬上要到來的邊界談判中,俄國必須要讓步了。
否則,眼前這個對歐洲局勢了如指掌的人,一定會趁著俄土開戰的時機,拿到他想要在談判桌上拿到的東西。
俄國沒有這樣的步兵。
或許橫隊對射不落下風,但是這樣的變陣速度和快速行軍能力,俄軍并不具備。
用不了十年,或許大順會擁有十萬甚至二十萬這樣的軍隊。
大順已經展現出的讓俄國震驚的后勤能力和財富,都讓鮑里斯清楚,以后至少在中亞問題上,當初色楞格河打嘴炮時候提到的那個“萬王之王”的頭銜,真的要回來了。
再沒有其余國家占據印度之前,以后中亞的問題,大部分在中俄的談判桌上就能解決了。
鮑里斯清楚,大順的炮兵從來不是短板,騎兵有蒙古人和松花江上的輕騎,那也不是短板。
曾經最大的短板是步兵,而這一戰大順已經把步兵的短板補足,甚至遠遠地把俄國甩在了身后。
這杯烈酒是苦澀的,可卻不得不帶著微笑咽下去。
俄國不能收留準部的任何人,至少現在不行。
俄國還在和法國為了波蘭王位打仗,馬上又要和土耳其打一場,不能再加一個體量巨大的敵人了。
或許,在地圖上劃分各自的勢力范圍,瓜分中亞,是個更好的選擇。
鮑里斯放下酒杯,掏出懷表看了看,正午十二點。
“劉將軍,你應該記住這個時間。準噶爾汗國,在這一刻,成為了歷史。”
“不,鮑里斯先生,您應該說,準噶爾叛軍,被平定了。”
大策凌敦多布在發覺騎兵沖不動青州軍中軍的那一刻就明白,這一仗自己輸了。
或者說,他所效忠的準噶爾汗國,亡了。
剩下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這一仗只要不是大勝,哪怕只是互有傷亡,對準噶爾而言都是滅頂之災。
戰略意圖已經暴露,并未達成目標,死中求活的戰略已經失敗,準噶爾沒有機會了。
這一戰結束,不用想,南線的大軍會直入輪臺筑城,北線的這支軍隊也會翻越阿爾泰山,準部最精華的本部牧場全都淪陷了。
就算還能集結起來幾萬的殘兵牧民,也無意義了。
對面的步兵,是他至今為止所見過的最可怕的步兵。
超強的機動性和變陣速度,讓他感到絕望的火槍,自此之后,幾千漢軍就能在西域河谷里橫著走了。
孤軍深入?要能打得過才叫孤軍深入,打不過那叫中心開花。
時代變了,再無蒙古部族能重現成吉思汗的輝煌了。
下屬們都知道失敗了,有人小聲道:“撤吧。咱們輸了。”
大策凌敦多布看看正午的太陽,反問:“往哪撤呢?又能撤到哪里去呢?”
“向北,是羅剎人的城堡;向西,是土爾扈特部和哈薩克人,難道我們要舉族西遷去投靠土爾扈特人嗎?可就算是土爾扈特部,也不過是在給俄國人做事。留在這,我們還能信我們的教,去了那邊都要做東正教徒嗎?”
槍聲和喊殺聲越來越近,從未見過的步兵戰術用著前所未有的突進速度,已經在兩翼完成了包抄。
大策凌敦多布不是沒和大順的步兵打過仗,可大順的步兵推進起來很慢,根本沒有包抄的機會。
火繩槍手不能單獨行動,要等后面掩護的長矛手。長矛手要結陣,不能亂沖。就算出現了缺口,等到方陣挪過去的時候,戰機早就沒了。
以往和大順打仗,都是大順靠著結陣頂住,火槍手和炮兵猛轟,轟出缺口后,著甲重步或者輕騎從缺口沖進去。
大部分情況都是擊潰戰。
可眼前這支步兵,他們走的比長矛陣快得多,排成二十五六人寬的一列,也比火繩槍手的橫隊快得多。
找到缺口后就迅速展成橫隊,一次齊射之后就像趕羊一樣往前沖;或者是縱隊根本不展開,前排齊射之后就發動沖鋒,沖出缺口再整隊展開。
然后吹著笛子嗩吶、敲著腰鼓,邁步向前。
這么死板的戰術卻根本找不到破解之術。
兩翼都已經崩了。大策凌敦多布真的沒想到,靠步兵也能打出來兩翼包抄的戰術,他以為對面的漢軍騎兵不多,最多也就能打成擊潰戰。
遠處,漢人的騎兵也已經朝著這邊沖過來,再不走就沒有機會了。
前線徹底崩潰了,動搖的士兵瘋狂地向后逃竄,三五成群的騎手向后逃亡,大策凌敦多布的身邊只剩下兩千多人。
那些火槍手根本不是漢軍火槍手的對手,沒有了騎兵和步兵的掩護,火繩槍手就是一群羊。
一切都完了。
大策凌敦多布嘆了口氣,沖著身邊的下屬和各部臺吉、宰桑道:“你們走吧。我要為我們的族人,找一條活路。你們走吧。”
沒有人質疑大策凌敦多布的勇氣,也沒有人質疑他的忠誠,可是活路……族人的活路,又是怎樣的意思?
“走吧,你們撤走吧,去大汗那,把殘兵集結起來。”
“那你呢?”
大策凌敦多布沒有說話,叫人支撐著自己的大纛,閉上眼睛,堅定而又無奈地說道:“為我們的族人,找一條活路。走吧,去山南,回伊犁。”
其余人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雖然不知道他們所敬重的大策凌敦多布要做什么,卻還是遵從了他的命令,將所有能集結起來的部隊撤走了。
大纛周圍,只剩下了二百多親隨騎兵。
那些搶功的漢人騎兵瘋了一樣朝著大纛的位置猛沖,親隨們列了最后的陣型,打退了幾波要來搶功的輕騎。
遠處,一隊騎兵正在那集結,招攬著更多沖亂了的騎兵靠近。為首的那人穿著將軍才穿的甲,大策凌敦多布看到那個人很勇武,剛才一個人就砍死了三個騎兵。
最后的二百親隨沒有害怕越來越多的敵人,想要跟著大策凌敦多布做最后一次沖擊。
遠處的那個著甲的騎兵又砍死了兩個準部的騎兵,動作利落,是個勇將。
大策凌敦多布望了望遠處的、遙不可及的山丘,沒有選擇最后的沖鋒,而是叫人舉著大纛,來到了正在集結的騎兵對面。
雙方的騎兵拉開了距離,似乎要做最后的一場沖鋒對決。
大策凌敦多布確信對面一定有懂蒙古語的,他大聲喊道:“我是大策凌敦多布,我要見你們的主將劉鈺!”
驕勞布圖心里砰砰亂跳,眼前這個人就是大策凌敦多布?
他能聽懂蒙古語,此時卻裝作聽不懂。
俘獲了準部大將,和準部大將主動要去見主將,能是一樣的功勞嗎?
對主將劉鈺是一樣的,對他可不一樣。
他想要裝作聽不懂,可對面的又有一個會漢話的大喊道:“這里是大策凌敦多布,要見你們的主將劉鈺。”
驕勞布圖暗罵,這他娘的連裝聽不懂都不行了。
然而旁邊的幾個府兵軍官大喊道:“此必為敵緩兵之計!大人,萬不可相信!”
驕勞布圖心道妙啊,離了折沖府久了,整日和那群賣皮子的野林子部落的人打交道,竟是連這樣的手段都忘了。
他抽出了刀,正要順勢說這是敵人緩兵之計的時候,大策凌敦多布主動下了馬,扔下了刀,指著驕勞布圖道:“你是勇士,我是你的俘虜了。帶我去見你們的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