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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二章 評書梆子學歷史

  皇帝想干的事,正是劉鈺暫時所想的事。

  相隔兩三千里,其實并無多少君臣的默契,只是此時順路。

  就像是海軍可以生錢的切入點是日本,大順教育變革的切入點,便是軍改;而軍改的切入點,又是準部。

  劉鈺用青州軍證明了一支軍改后的軍隊是如何強大,皇帝想要更多的青州軍,就需要全套的軍官培養體系。

  這是唯一一個能松動科舉的地方。

  不過這些事,乃至西域之后的事,劉鈺是不可能被安排到這掌控的。

  西域的事一定,他就要走。

  現在,他要為安穩西域做最后一件事。

  阿爾泰山的孫都魯克嶺下,古老的牧民轉場的牧道北出口,修整之后補充了給養和彈藥的青州軍在做最后的戰前動員。

  向導和參謀部的一些人已經先行出發,他們要制定各部翻山的計劃。

  在哪里宿營,在哪里警戒,在哪里布置號令兵,哪里狹窄、哪里寬敞,這都需要計劃。

  行軍是極為考驗部隊組織能力的。

  大自然的偉力遠比準部的大軍可怕,所有的十二磅炮、繳獲的二十磅臼炮,全都留下了山腳下。

  劉鈺也想把八磅炮丟掉,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勸說他,不要只留輕便的四磅炮。

  之前的一戰中,炮兵立了大功,步兵們喜歡己方的大炮隆隆的響聲,那會讓他們感到安心。

  “大人,我們便是抬,也會把這些炮抬過阿爾泰山。十二磅炮不帶便不帶了,這八磅炮怎么也要帶過去啊。”

  “是啊,大人。準部的人都能把炮帶過山北,我們為什么不能?縱然是兵貴神速,只要翻了山,后面的路就簡單多了。”

  眾人的規勸中,劉鈺還是做出了讓步。

  “好吧,但是十二磅炮不能帶了。真的太重了,嚴重影響翻山的速度。”

  “翻山之后,炮兵和工兵們,你們的第一要務,就是繪制地圖。”

  “參謀部的人分出一半,專門管地圖繪制。一定要做到準確。是否是季節性河流、何時下雪、何時結冰,幾月份霜降,這些都要從牧民嘴里問清楚。”

  “地圖,一定要把地圖畫出來。這比打一場勝仗更重要。炮可以不要,測繪的大望遠鏡等,一定要帶好。”

  炮兵和工兵的軍官們,“學歷”都更高一些,至少比那些步兵軍官多學了三年多的數學。

  測繪本身也是他們的老本行。

  劉鈺心想,這也算是自己為國朝平定西域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一份準確的地圖,選出將來筑城的位置。

  一眾軍官都答應下來,便去集結部隊。部隊集結后,劉鈺來到陣前。

  連和準部決戰之前,劉鈺都沒有做什么戰前演講。

  而今日決戰已經結束,大軍即將翻越阿爾泰山的時候,他卻站在了將要被留下來的十二磅炮上,沖著黑壓壓的士兵做了一番鼓勁兒。

  “士兵們,我知道,你們大部分人在從軍之前,大字不識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問問你們這天上的云是不是要下雨?這麥子需不需要澆水?你們肯定知道。可要是問你們,西域在哪?中國多大?你們肯定不知道。”

  “不要說西域了,你們這些膠東人,整日嘴上管西邊的叫西萊子,管闖了關東在遼南的叫海蠣子,你們曾知道的最遠的地方,可能就是西萊子和海蠣子了。可能有人會說,我管西域在哪干嘛,軍官讓我干啥我就干啥,只要軍餉發著,別說西域,就是天竺也要去一去。”

  “你們誰知道西域是啥?”

  膠東征召的士兵們聽著“西萊子”、“海蠣子”這樣的地域稱呼,一個個全都嘿嘿笑了起來。

  可若說西域,一個個就全都傻了,倒是知道西邊有個山西,南邊有個河南,那都是好遠好遠的地方。

  好遠是多遠?反正是類似于神話傳說的距離,南天門去不成,可這年月去趟河南也難去成,又有甚區別?

  至于這西域,是個啥?

  “西域是啥呢?這么說吧,咱們就說吃的,這西瓜、核桃、葡萄、黃瓜……原本中原都是沒有的。你們都啃過黃瓜吧?”

  這個大部分人都是吃過的,軍營的菜地里也種了不少,夏天誰都能啃上幾根。若是說西域如何、天下如何、這些他們是不懂的。說到這些平日里都知道的東西,這個遙遠的西域,頓時貼近了許多。

  說什么自古以來,他們不懂。可說到這些平日可見的東西,一個個都笑了起來。

  “西域就是個地方。這地方丟了多久了呢?你們既不識字,也就看不得史書,但是評書、唱戲的都聽過吧?”

  “楊家將七郎八虎、鐵鏡公主、金沙灘、佘老太君、蕭太后的時候,西域的漢人就被殺光了。我估計你們也不知道距離現在多少年了,但是應該知道哪些是在這之后發生的故事吧?”

  說起評書大戲,一個個士兵都精神起來,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包青天是往后的!”

  “潘仁美那個大奸臣也是后面的。”

  “對對對,還有打漁殺家。梁山一百單八將也是后面的。”

  “岳武穆!岳武穆的老師,是林沖和魯智深的老師周侗。”

  “祝家莊的欒廷玉也是。岳武穆之后,就是金人達子南下了。韓世忠,梁紅玉……”

  “再往后……再往后就是蒙古達子南下。《英烈傳》,對,英烈傳,大明朝開國的事了。后面就是怕老婆的戚大帥了吧?”

  “放屁,戚大帥在燕王掃北后面。是北國太子陳雷進白額猛虎一只,被燕王棣打死;校場比武,陳雷又被燕王劈死。陳雷被朱棣打死了之后,他媳婦艷月娘和妹妹陳妙棠才發兵南下。朱元璋才讓李文忠為帥,李玉郎和燕王當先鋒北征。戚大帥得再往后了。”

  下面的人已經為怕老婆的戚大帥到底在燕王掃北前面還是后面爭論起來,一陣陣爭論之后,終于說到了那段距今不過百年的歷史。

  “再之后就是東虜入關了。太祖皇帝起義兵,吳三桂這狗賊為崇禎皇帝報仇,引著清兵白衣白甲入關。”

  這個最近的歷史事件,已經是他們祖爺爺輩的故事了。

  這時候再想想更久遠的燕王掃北、岳武穆、七郎八虎……這些沒什么文化的士兵,第一次感受到了歷史的沉重和久遠。

  原來和他們吃的黃瓜、西瓜、葡萄,吃到吐的胡蘿卜、吃餃子肯定要就的大蒜……這些東西都來自西域?

  那些曾覺得遙遠的、和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的西域,瞬間變得熟悉起來,哪怕并不曾真正見過。

  一個個想著,當年的西域,已經丟了這么多年了嗎?

  七郎八虎楊家將的時候就丟了,這要多少年了?

  皇帝都換了不知道多少茬了,真的是丟了很久很久了啊。

  雖然靠評書和唱戲來學歷史是不對的,但此時卻也是唯一有效的。

  眼看這些士兵們對西域有了一個模糊,但卻很親近的意識了,劉鈺指了指遠處高聳的山嶺上的白雪道:“翻過那道山,便是西域了。自楊家將七郎八虎的時代之后,七百年了,再一次有天朝的大軍入了西域。而你們,便是這七百年后的第一批人。”

  “或許有人會說,那成名的都是你們將軍的事,和俺們有啥關系?我說,這還不簡單?”

  “人家打贏了仗,都要立碑。咱們打贏了,自然也立碑。只是咱們立的碑,要把你們的名字都刻上,不就萬把人嘛?咱軍中的工兵多得是,刻萬把個名字也不難。”

  “日后提及西域,便有人指著碑文說,誒誒誒,看,當年就是這些人時隔七百年后再入西域。”

  “等著回去,我再印一本書,便把你們的名字都寫上。再做個獎章,日后你們娶了老婆,有了娃娃,娃娃又有了娃娃,你們便拿著獎章,拿著書,叫孫子們找你們的名字。好不好?”

  充滿著泥土味的鼓舞,就像是地里新挖出來的地瓜一樣臟兮兮,灰蒙蒙。可這偏偏能讓這些人聽得懂。

  一陣陣叫好聲中,劉鈺指著那條崎嶇的牧民轉場道喊道:“出發!打到伊犁吃西瓜!”

  軍中的鼓樂手奏響了歡快的節拍,上萬名沒什么文化、甚至不知為何而戰的士兵們,唱著最土味的歡快軍歌,在參謀部的調度下,開始翻越高聳的阿爾泰山。

  ……媳婦媳婦俺走了,在家千萬別偷人。小嫚小嫚也別哭,鉛彈不是發發中。

  要是鉛彈發發中,陛下找誰去當兵?槍子不過小窟窿,炮彈砸過碗大疤。

  我們的大炮口徑最大,我們的刺刀最他娘長。駐軍整天拖軍餉,哪如我們月月清?

  只要陛下能發餉,我們保準不搶劫。若是月餉漲二兩,都敢攻下九重天……

  一陣陣充滿泥土味兒的歌聲中,列成縱隊的士兵按照參謀部的調度,井然有序地或是前進、或是停下推炮、或是驅趕牛馬駱駝,亦或是停下為后面的做飯。

  劉鈺刻意挑選了一匹純白色的戰馬,披上了最好看的甲,對著隨軍的一名學過西洋畫的畫師道:“就給我畫一幅西洋畫。就叫:劉鈺翻越阿爾卑斯……呃,不對,是翻越阿爾泰山。”

  “馬得是白的,天得是陰霾的。山要陡峭一些,旁邊一定要有推著大炮前進的士兵做背景。最好是描繪一下,戰馬揚起前蹄,我伸著手指著遠處山巒的模樣,尤其是我的大氅,一定要隨風舞動……”

  隨軍畫師看了看湛藍的天,烈烈的太陽,心道好吧,你愿意畫成什么樣便給你畫什么樣。

  “卻不知大人是要重寫實?還是重意境?”

  劉鈺也抬頭看看天上烈烈的太陽,笑道:“你看這是陰天嗎?就繪個意境吧。我也知畫一幅畫非一日之功,只是現勾勒出線條,日后再慢慢畫就是。”

  說完勒了一下戰馬,讓戰馬揚起前蹄,伸出手向前指著。好容易等來了一陣風,大氅迎風而起,劉鈺喊道:“對對對,就是現在這種感覺,趕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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