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這個建議不懷好意暗藏玄機,可李淦心里其實也很認可。
不管怎么說,鎮守西域的事,劉鈺做似乎是最合適的。
不管是勘界談判,還是威名震懾,亦或是處置各方的關系,都是朝中最合適的人選。
如果沒有海軍的事,的確如此。
可海軍初興,巨大的利益畫出的大餅懸在李淦心頭,劉鈺又是無可替代的。
財政問題,無非開源節流。
西域這個賠錢貨,就算處理的好,也就只是節流。能省下的錢,只怕有限。
可若是海軍真有那么大的利益,那便是開源。
開源總比節流要更誘人。
“西域之事,朕與天佑殿已有章程。劉鈺年少,勇氣有余而沉穩不足,又不曾有治理地方的經驗。西域事,非在刀兵,而在治理。非他能勝任。”
劉鈺遞上的平定西域的奏疏,李淦與天佑殿諸臣已經討論過,也都在朝中廷議過。
此時說出,吏政府尚書出身奏道:“臣以為,安穩西域,另有說法。以陛下之前所議之法,耗費巨大。每年屯田、移民,自西京至伊犁,數千里,非是易事,耗費極大。”
“臣以為,不若就地招納回部農民屯墾。如此一來,每年可節省國庫數十萬兩移民費用。”
“蒙古皆信黃教,若西域皆為回部,則隔絕蒙古與雪山的聯系。回部、準部,各有血仇,可互相制衡。如此,也不用擔心瓦剌部占據西域、喀爾喀、乃至漠南,連成一體。”
“西域皆回部,以阿爾泰山為界,山北為蒙古,山南為回部。如此則蒙古再難成事。”
“天山以南的回部,本就以種植為生,非以游牧。若就地招收回部農民屯墾,也省卻千里遷民之暴。每年節省數十萬兩,亦可用來蠲免各省錢糧,以仁政而大治。”
“如此,我朝也不需在那駐扎多少兵卒。以回制蒙、以蒙制回,羈縻統治……”
聽到吏政府尚書又在提這一茬,悔的李淦直想扇自己大嘴巴。
之前的廷議中,針對此事,也是好容易才壓住,這一次又提起來,李淦也是一陣惱火。
可吏政府尚書也句句都是為國之言,李淦也不好怒斥。
這個想法不是一個人的想法,而是很多人的想法。
統治西域,實在太貴了。有這錢,干點什么不好?為什么非要那些毫無意義的土地呢?
現在打也打了,對方也臣服了,又要往那移民,這一年要多少錢?
如果就地招收回部的人屯墾,的確可以省下一大筆錢,天山以南的綠洲農業區,又不是游牧。
似乎也完全可以借助回部的力量,壓制蒙古防止其死灰復燃。
以史為鑒,蒙古那么可怕,回部可是沒說打出過土木堡。
只是李淦從劉鈺那知曉了回部傳播的歷史,對于回部也是充滿了警覺。
雖說劉鈺擅作主張借刀殺死了黑山白山派的頭領,讓李淦略微有些不太爽,但整體政策他還是支持劉鈺的想法。
現在少花錢,將來就得多花錢。
錢!錢!錢!
想到錢,就不得不想到劉鈺畫的海軍大餅,皺皺眉道:“此事之前已經議定,何須再議?移民之事,必要實行,斷不可為了省錢省事,就招收天山以南的回部去伊犁屯墾。”
“甘、陜等地,地力貧瘠,民眾多苦。伊犁河谷,你們不曾去過,劉鈺卻是親眼見了,那里適合種植小麥、棉花,皆為上等沃土。移民前往,又可緩解西京人多地少之弊,一舉兩得。”
“蠲免錢糧,不過治標。移民墾荒,方為治本。卿等皆為重臣,豈不知標本之別?”
李淦著實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吏政府尚書卻繼續道:“陛下,唐時安西四鎮時,便有爭論。如今已復安西,天朝之事,務在仁不在廣,務在養不在殺,將以息邊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者也。”
這算是在將皇帝的軍,意思是說現在西域的事,我們可以聽你的,就這么定了。
但作為交換,這是最后一次打仗了,日后還是要息邊鄙,休甲兵,行乎三皇五帝之事。
自李淦上臺,這才十五年,已經打了兩仗,耗費了千萬兩錢財。
現在名也得了、勢也拔了,是該履行當初的承諾了。
當初劉鈺搞國子監的時候,皇帝就承諾過,對俄交流、平定西域,這兩件事是不能商量的,以此換取儒林輿論不要搞事情。
現在這兩件事都做完了,已經達成了傳統帝國的最大邊界了,日后再打仗就沒意義了。
而且,兩戰打出來來了皇帝的威名,又帶出了一大堆劉鈺這樣的新人,嚴重威脅了朝中的平衡。
天朝天朝,總要有個邊界。雖然憑借火器優勢,這兩仗對國力并無損耗,可也最好就到此為止了。
不然不斷開戰,武將的勢力必將崛起。
大順是可以出將入相的,而且武德宮的存在,使得武將們很多都是有文化的,又和科舉尿不到一個壺里,當初劉鈺搞的驚人之語還在耳邊,眾人也真的怕這些人崛起之后,在江南搞出大動作。
明末的教訓,留給朝中不同的階層不同的經驗。
對勛貴來說,經驗就是與國同休,要是國沒了,勛貴也要完。到時候再上演一番權將軍拷掠京師的事,那就什么都沒了。
對文臣來說,經驗就是千萬不能讓武將崛起。文臣的地位來源于一個安定的中央政府,一旦這個政府垮掉,武將跋扈,殺文臣就像是殺狗一樣。
然而,人們能從歷史中學到的經驗就是什么都學不到。短短八十年,這些經驗再度化為了烏有。
勛貴們開始腐化墮落,文臣們開始挖掘政府的墻角。
現在他們都希望,朝廷這艘船,就按照原來的既定軌道走下去。
沒有大臣喜歡變化,而這幾年出現了太多的變化。
戰爭往往能夠促進這種變化,已經有人感覺到了種種不安。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皇帝心里還有些變革的想法,更不知道就和他們同一屋檐下的翼國公劉盛手里還捏著一份關于軍制改革的奏疏。
李淦雖然心里很不爽這種和皇帝討價還價的態度,可還是點頭道:“朕豈無休養生息愛民之心?眾卿安心,除非有人挑釁天朝威嚴,朕便不動兵便是。但若有人挑釁,所謂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此亦不可不為。”
“不過,就算四周沒有威脅,也不可馬放南山。國之大,的確好戰必亡。然而,后面還有一句,忘戰必危。”
“幸于此番上天護佑,將士用命,時隔千年再復西域。日后西北再無大戰,此番戰功,不可不賞。今日一直在說西域的事,卻還沒說到該如何封賞。”
顯然,李淦不想再糾結關于移民還是招撫當地回部農民開墾、以及日后打不打仗的事,用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把這個問題給岔開了。
天佑殿早已經討論過,英國公便出面道:“平準之戰,劉鈺當為首功,此無疑義。”
“其功滅國,封侯可也。然其年幼,年少封侯者,若如冠軍侯,年少封侯,恐惹天妒。是故不宜封侯。”
“封爵取下不取上,是以當封伯。”
“我朝定制,封爵有美爵、有地爵。以劉鈺之功,當封美爵。”
“自前朝起,瓦剌諸部便為西虜。若以美爵論,當以‘克虜伯’為上佳。”
“然而準部既服,皆為天朝子民,不宜再稱之為西虜。”
“劉鈺翻越阿爾泰山,直插伊犁,立下不世之功。此地,乃唐時鷹娑都督府所在之處,是故可取‘鷹娑’為號。”
英國公心想,若不是因為準部已經臣服,國朝也不好再管人家西虜西虜的叫,這個“克虜伯”的爵號是最為合適的。
克虜伯變成了鷹娑伯,著實不怎么好聽。
天佑殿的大臣們翻了翻典籍,要給西域重新取漢名的時候,發現不管是漢時的西域都護府還是安西四鎮,都是以天山以南為重心。
準部的核心地帶是在伊犁,實際上阿爾泰山南北也是其核心牧場,那是安西和北庭交界之地。
找了半天,終于查到唐時曾經在伊犁附近治了鷹娑都督府,這名字便最為合適。
不然取碎葉伯,劉鈺并未打到那;龜茲伯,又過于靠南。
一眾朝臣雖然都是飽讀詩書的,可是這種事他們實在不是很了解,西域到底什么樣、各處到底在哪,心里也并沒有什么概念。
幾年前還如同異國他鄉,現如今收復西域故土,筑城分地的名稱還未定,更是無幾人知道什么鷹娑都督府。
反正封爵已成定局,這個是怎么也無法更改的。即便不知道這個鷹娑都督府到底在哪,可既然是英國公說了,聽起來也沒什么避諱、不祥之類的問題,也就沒什么反駁的。
皇帝自然早就知道這個封號,雖然心里也覺得還是克虜伯好聽一些,然而為了準部安穩也的確不好“傷害民族感情”。
見眾人并無異議,遂笑道:“如此,朕正好聽聞,國朝的鷹娑伯有奏疏要上。翼國公,何不呈上?咱們也聽聽,鷹娑伯上疏,所為何事?”
一直沒說話的劉盛知道皇帝的意思,便是要取個名正言順,既封了伯,就有廷議朝政的資格,這時候再拿出來正合適。
于是上前將厚厚的奏疏遞上,李淦笑道:“便叫人讀讀,也好讓諸卿聽聽,待鷹娑伯回京,正可廷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