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能力的皇帝,可以把非常設機構改成可控的制度,以免日后出亂子。
現在看來,李淦是信心滿滿。
拍板了陸軍軍改,繞開了制度性的權力重分問題后,便又說回了海軍。
“至于海軍部的構想……還是先興海軍,待有成效,再論這些吧。”
“朝中懂海軍以及西洋事的,也就鷹娑伯一人。既然海軍部的事日后再議,這不可無名。正好,還有一事。”
劉鈺現在急著要銀子,海軍部當然很重要,但不是當務之急。
聽皇帝的意思是要先給銀子,讓他來督辦,那海軍部的事反而穩了。
很顯然,將來海軍興建之后,海軍部的人選肯定是要讓別人來替代的。如果將來不設海軍部,就不能讓劉鈺一個人去大權獨攬地督辦這事。
這種朝堂上的小計倆,劉鈺已經知道了不少。
皇帝不談海軍部的事,劉鈺明白肯定是要給自己那個“節度鯨海”的名頭。
否則真就成前朝的內監了,實在不成體統。
“自數年前與羅剎一戰,拓土三千里,皆地廣人稀荒蕪之處。自羅剎投效本朝的幾個善于航海的人才,也找到了從威海到海參崴的海路,也算通暢。”
“新拓之地,正需要有人鎮守、巡查。既如此,鷹娑伯可暫領興辦海軍之事,節度鯨海,此事諸卿以為如何?”
皇帝這么說,就分明是又當選手、又當裁判。
所謂鯨海,就是朝鮮以東的大洋,后世所謂日本海,但此時稱之為鯨海。實際上便是從朝鮮到北冰洋都可以算。
節度鯨海,管的范圍真的很大,少說百萬平方公里吧。但這百萬平方公里,把當地的土著都算上,能不能趕得上一個文登州,這都難說。
松花江上的折沖府,肯定是不歸劉鈺管轄的。
劉鈺要管的范圍,就是從海參崴以北,烏蘇里江以東,以及黑龍江沿岸,精奇里江等地。
這地方當真是地廣人稀,沒有什么油水。
以往到翰朵里衛城,不少人都要哭唧唧的以為流放。問問朝中大臣這海參崴到底在哪,也沒幾個關心的。
一毛錢的稅都收不上來,也沒有什么油水可榨,他們又不知道劉鈺和驕勞布圖搞的手工業品換毛皮再換銀子的把戲,沒人愿意去那種鬼地方。
朝中不少人是打算把劉鈺扔到西域的。
因為朝中聰明人很多,知道西域必然會有持續不斷的反叛,肯定是要出事的。只要出事,就好攻訐:為什么那些人反叛了呢?難道不是鎮守的人有問題嗎?
就算不是,西域遠離朝廷,時間一久,君臣之間也可能會生出罅隙,信任這東西不是永恒的。
加之劉鈺本身又能打,還會練兵,真要是放在西域,就算當時信任,時間一久也會生出問題。
現在皇帝不讓劉鈺鎮守西域,反倒是讓劉鈺去節度鯨海,這就有些蛋疼了。
雖然這破地方一毛不值,沒有油水……
可卻是貨真價實的節度使,朝廷的封疆大吏,這都是資歷。
劉鈺封爵了,論品級,節度一方是可以的。
但是年紀太小,好地方肯定不能讓他節度,也怕他經驗不足鬧出亂子,畢竟不夠沉穩。
之前在京城里鬧過幾次,剛剛還說過許多不信任士紳儒生的話,肯定不能讓他節度內省各地。
可皇帝卻繞開了內部諸省,直接把劉鈺扔到了苦寒之地,這就是個很難破解的一招。
這地方不是西域,人口太少,和羅剎也完成了東線的勘界,根本沒有反叛或者戰亂的可能,想要搞劉鈺都沒處可搞。
若反對,這么大的地方,總得有人鎮守。
打下來的土地,好幾年了,連個節度鎮守的大臣都沒有,這算怎么回事?
反對讓劉鈺去,那就總得提供一個人選。
這破地方,讓誰去,就是得罪誰。
能升任一省節度的,品級至少也得三品了,尤其是科舉出身的文官,走到這一步就得四五十了。
推薦讓誰去,那就是把誰往火坑里推,那是要被罵娘的。畢竟去個翰朵里衛都哭天搶地認為是流放,何況比之更北更東的苦寒處?
本來留在京城、或者節度內地省份,都有前途。安排到那種地方,分明就是排擠,尤其是不開眼的情況下反對皇帝預先選定的人選,可能去了就得一直干到死。
不反對,那劉鈺年紀輕輕,已經節度一地。日后就有資歷了。
雖然這地方苦寒,但在級別上和內地各省的節度使是平級的。而且年紀輕輕,完全熬得起,就算熬十年,也不過三十四五,正當年的時候。
讓這么一條瘋狗年紀輕輕就有了和一省節度一樣的品級資歷,日后皇帝要是真的信了他的話,讓他入朝,主持改革,那還有好?
單純的督辦海軍,還只是個軍職。軍職干的時間越長,就越沒可能再出任地方。
這時候最好是有人站出來,自我犧牲,毛遂自薦,為了整個群體的利益主動請纓,犧牲小我成全大我。
可到了這時候,所有人都希望有人站出來,卻沒有人想著自己站出來去那種地方。
那種地方有功勞嗎?什么功勞都沒有。
可劉鈺不同,皇帝這是讓劉鈺頂著節度鯨海的名,編練海軍。
功勞出自編練海軍,而不是節度鯨海。
換了別人去,那就是個流放地和死地。讓劉鈺去,就是皇帝在為劉鈺的將來鋪路。
任誰都沒辦法解開這個扣子,只好道:“陛下慧眼,鷹娑伯節度鎮守鯨海,正合適。”
“一則當日他前往拓了永寧寺碑文,沿途風情有所了解,水文地理亦是熟悉。”
“二則當日拓碑時候,與當地土著歃血為盟,共衛邊疆,當地各部也都服他。”
兩個理由一說,即便反對,可沒法反對,就不如撈一個知人的名聲。
皇帝見有人這么開眼,笑道:“朕亦是這么想的。永寧寺碑文事,鷹娑伯遠行萬里,沿途都算是熟悉了。又參與了對羅剎勘界的事,也懂一些羅剎語言,交流也更容易。加上當地那些部落與他歃血。朕也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人。”
“此地苦寒,也該讓年輕人去才是。”
“不過鯨海新復,人口稀少,自是要移民實邊。鷹娑伯既節度一地,又要執掌移民事,可暫將文登歸于鯨海治下。鷹娑伯可駐于文登,也好協調興海軍、移民等事。”
節度使掌管民政,劉鈺不是兼任鎮守正總權。海軍不是駐軍,這算是皇帝新開辦的,不算兵權。
劉鈺想著父親說的“在威海駐一支陸軍,則海軍始終都是陛下的”這番話,知道皇帝將來肯定是要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鯨海省”,再設立一個鎮守正總權。
這個正總權肯定不是他,也不會是青州軍的熟人,正好有現成的軍營、現成的糧倉,還有良好的海運糧米基礎,這要是將來不駐軍都見鬼了。
文登州這幾年正在搞改革,劉鈺的手也伸進去不少,皇帝也算是想要做個示范區,讓劉鈺在文登地區插手名正言順。
一旦見了成效,白云航肯定是要被調走的,會安排其余人在文登做州牧。
劉鈺估摸著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自己要辦實學的事。如果文登不在他的治下,他要興辦實學肯定不成,還得去膠遼節度使那扯皮。
再加上軍工廠、造船廠等都在威海,索性就更加名正言順一點。
劉鈺謝了恩,起身后問道:“陛下,臣既節度鯨海,有些事便不得不問清楚。凡事總要有些邊界,若是做的過了界限,日后也不好說。”
“鯨海沿岸,除了本朝土地,還有宗藩朝鮮。朝鮮兵弱,向來不能守土,臣恐日后再有前朝萬歷年間事。是故,臣是否可以派人去勘察朝鮮的海岸,以防備將來朝鮮再有事,也好有所準備?”
“朝鮮國雖有地圖,但其手段低微,所繪多有不準。日后一旦有事,也要有個準備。”
“再者,鯨海與朝鮮毗鄰,朝鮮多有逃亡者,這又該怎么處置?是嚴禁越境?還是招納之后就地屯墾?”
“最后,若要移民往鯨海,必要經朝鮮。沿途若遇風浪,則可以停靠朝鮮,就算不以上國之姿要求糧米,花錢購買也需陛下許可。”
“再一個,沿途總要停靠,是故臣希望若葡萄牙澳門事,租借朝鮮一塊土地。給付年金,用以屯糧、停靠。”
“朝鮮國,制比親王,臣不過一個伯爵,實在不能夠做主。是以需要陛下定下大略。”
這話說的也算是無懈可擊,怎么說也是一直以來的藩屬,朝鮮王頭頂上的爵位比劉鈺高多了,親王級別的。
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宗藩畢竟不是內省,很多事要處置,就要走禮政府。
外交不是外交、內政不是內政,最是麻煩。
劉鈺希望皇帝能給一個授權,最好是朝廷出面去一趟朝鮮,租借兩塊地。
原本沒有鯨海省,和朝鮮也搭不上太多的關系。現在有了鯨海省,朝鮮問題就變的很重要了。
將來要打日本,肯定也得提前在朝鮮屯糧。這都需要提前準備好,但偏偏又不是劉鈺能處置的。
要是朝廷不出面,那就希望皇帝授權,讓他在一定范圍之內,可以“干涉”朝鮮事務。
“嗯……卿所言,極是。這渡海有風浪之險,可是陸地遷民又太過遙遠,這件事的確要商量。”
“朝鮮多有逃亡者,這個也可招納墾荒,自不必提。朝鮮國海岸地圖,也應繪制,有備而無患。”
“至于在朝鮮租借地之事……這個詞用的便不當。葡萄牙人在澳門,那是天朝憐其海商遇險;天朝去朝鮮租借地,大不合適。可出面要地,賞賜一些便是。若是賞的少了,倒損了天朝顏面……”
說是損害了天朝顏面,實際上是擔心朝鮮那邊很不情愿,心生不滿。多給點錢,堵上嘴,反正之前的計劃中,是要讓朝鮮用天朝的錢的,有兩個口岸也算是正式打開了朝鮮的國門,加深了控制。
劉鈺去肯定是不合適的,皇帝便道:“這樣吧,你既節度鯨海,又通曉海事。這需要多大的地、又需要在哪里,你寫一個章程出來。朕可予你特旨,許你巡航朝鮮,選擇好地。過些日子,便讓禮政府去一趟,商定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