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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六章 自立之心

  “米大人有所不知。這巴達維亞周邊的甘蔗園,九成九都是咱們華人在干。那些爪哇人每年只要勞作百十天,便餓不死。這里稻米一年三四熟,林子中又頗多野果,此地人又各有村社,故而很少在糖廠做工。”

  “唯天朝子民,勤勞勤懇,來到此處一般都要在糖廠做工。若是荷蘭人真生出要將我等驅逐到錫蘭的想法,可謂危矣!”

  “錫蘭距離此地甚遠,途中不知有幾人能活。就算僥幸到了錫蘭,悶熱濕瘴,亦是死多活少。”

  “天朝既由此推斷,難道就要眼看巴達維亞的數萬天朝子民死于海外嗎?”

  對連懷觀的臉色略作觀察,饅頭已經可以確定此人不是荷蘭人的探子。如果是荷蘭人的探子,不會接這個屎盆子的。

  這連懷觀不但極為震驚,而且對這種往荷蘭人身上潑糞的行為很是認可,顯然荷蘭人平日的作為讓連懷觀很不信任他們能干好事。說起來,這件事荷蘭人雖然還未做,即便有極大的可能性會做,但既還未發生,說一句往荷蘭人身上扣屎盆子,至少此時不算為過。

  這個故意扣的屎盆子,就是饅頭判斷這個連懷觀到底何等態度的局。

  只是饅頭還是想多問一句。

  “這勤勞勤懇……我著實有些不太了解。緣何華人便勤勞勤懇?既然只要勞作小半年就餓不死,難不成我天朝人就真的是天生勤懇?”

  至少,在劉鈺那,勤勞勤懇不是什么好評價。

  此時絕大多數人的夢想是當收租生活衣食無憂的地主,只怕這勤勞勤懇非是天性,若是懶哈哈的便可衣食無憂,怕也無人愿意勤勞勤懇。

  連懷觀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爪哇人還有村社,再不濟還能回到村社生活。而來到這里的華人,園主為了省錢是不交人頭稅的,若不勤懇,那些奴工實難生存。若不勤懇,便要報給荷蘭人說是沒有居留許可的黑戶,是要被抓取服勞役到死的。”

  饅頭暗哂,嘴上淡淡道:“哦,原來是這樣的勤懇。”

  連懷觀也沒品出來饅頭的真實意思,又道:“這西洋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那西班牙在呂宋,自前朝萬歷年間就開始屠殺我輩,斷斷續續也有個七八次了。荷蘭人與西班牙人,都是紅毛鬼,他們是做得出這樣事的。”

  饅頭心想這事我當然是知道,再說先生也不止一次說過。只是先生對巴達維亞的事,另有判斷,自己臨機處置,也需得考慮一下。

  他既清楚劉鈺的心思在南洋,也自明白南洋的問題在海軍身上。

  至于到底多大規模的海軍,能夠確保對南洋的控制,劉公島上,劉鈺給出的推斷是大約15艘巡航艦,靠狼群戰術放血,截斷商船,切斷東印度公司的現金流,只要法國稍微配合一下,荷蘭東印度公司很快就會崩潰。

  現在威海的海軍距離這個最底線的目標,還有一定的差距。

  只是,劉鈺的這個計劃,是純粹站在海軍的角度來看的。如果考慮到巴達維亞的華人反抗、考慮到能有一支兩三千的陸軍,其實壓力要小得多。

  哪怕是此時的英國,一次性往印度運兵也就在幾百人左右,達不到兩千的規模。從荷蘭到東南亞,就算是商船,不考慮運兵補給,平均也在200天左右。

  只要陸軍參與,只看荷蘭人的威脅,可能遠不如巴達維亞的蚊子和樹林里的螞蟥。

  南洋問題擺在大順這個封建王朝面前最大的問題,是南洋的華人,應該依靠哪一部分?

  是取代荷蘭人的位置,讓那些甲必丹雷珍蘭們繼續統治,如同大順當年為了擊敗后金對江南士紳妥協那般?

  還是依靠巴達維亞周邊廣大的甘蔗園雇工、奴工、華人小產業主?

  大順將來經營巴達維亞,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

  饅頭和劉鈺想的自是一致,于是就很想知道,這里的甘蔗園里的雇工,到底有多少力量?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態度?

  見連懷觀已經很明確地提到了呂宋屠殺的事,饅頭基本確定了連懷觀的態度。但這個態度也只是大方向上的態度。

  連懷觀想要的是什么?

  是當順天保民的英豪?還是想當割據一方的國主?這兩者的區別,在日后的合作上便大不一樣。

  “你們雖然出海,但本朝允許出海謀生。就算出海,亦是天朝子民。若是真有事,自然會管的。”

  “不過這遷徙到錫蘭的事,也只是猜測罷了。到底如何,也未可知。亦或許,會允許就地開墾種植、放開管制,以綏靖之策寬以相待,以求安穩。那也難說。”

  故意說的貌似不想管,連懷觀心想,若是荷蘭人能放松管制,寬以相待,那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寬以相待不會出現,反倒是真的可能將弟兄們都送往錫蘭。

  南洋地方,很多都有一些前輩海盜們立國的傳說,《水滸后傳》中李俊海外立國、《風塵三俠》中虬髯客自立為王的故事,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想要干一番大事的人。

  他們對大順這個王朝也沒有太大的好感,只能說想著自己在這里風光為王,朝貢天朝即可。

  自是不愿意去當普天之下率土之濱的王臣,故而連懷觀也不說什么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類的話,只是希望大順能夠對這邊有所干預——那荷蘭國可以有東印度公司,自己若是能自立為主,做大順的朝貢國,才最舒坦。

  比如若安西都護府下的一眾小國?亦或是西域的昭武九姓?亦或者西南的土司?

  連懷觀是想干一番大事的,但他不是岳武穆,甚至從出生開始就沒吃過一粒大順的大米,他的偶像不是岳武穆,還是話本故事里海外立國的虬髯客、混江龍。

  可是,要干成這樣的一番大事,緊靠手底下的弟兄們,怕是不成。他希望能夠借助一些外來的力量,比如……天朝。

  “米大人,荷蘭人是什么模樣,在下再清楚不過了。斷不可能放松管制的。這里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總督在管,公司公司,要對股東負責,要牟利的。難道荷蘭人的股東,都是仁人,花錢為了讓巴達維亞的華人生活的更好?這顯然不可能啊。”

  “只求大人回去后,向上官申明,還請看在皆為華夏一脈的份上,若是將來荷蘭人真的做出驅逐我等的事,只求天朝做些交涉……亦或,請些軍械,真要是有事發生,我等海外赤民也可自保。”

  終于說到了關鍵,饅頭心中一動,臉上不動聲色,問道:“你如今在巴達維亞,居何職?”

  “白身。無甚職位,只有些錢財罷了。”

  “哦……按你說,這里的甲必丹、雷珍蘭也靠不住?”

  “呵呵呵……只怕荷蘭人下了令,他們會第一時間去幫著把事辦了。反正他們多不以經營甘蔗園為生,而且他們都有居留許可證,按時繳納人頭稅,又是巴達維亞的包稅人。缺了他們,荷蘭人連稅都收不上來,荷蘭人多半不會為難他們。”

  “嗯……如此的話,似也有些道理。你等出海的人,亦是天朝子民。若荷蘭人真的這么做,確實是不能不管。只是,我如今還有緊要事,還要去一趟瑞典,這一來一回,就要一兩年。這樣吧……”

  連懷觀一聽這似乎有戲,內心興奮起來,說道:“大人請講。”

  “我與你寫一封信。你若真有這等為庶民請命的心思,不妨回一趟天朝。帶著我的信,去一趟松江。去了之后去尋貿易公司的駐地,持我的信,自會有人帶你去見一些人。我人微言輕,可我推薦的這人,足以辦成你說的事。”

  連懷觀心道,這莫不就是這位大人所謂的先生?聽此人言談,似乎對此人頗為尊重。那松江也不算遠,去一趟也成。

  若是指望這人,且不說去了瑞典還能不能回來,就算回來,也得兩年之后了。兩年之后,誰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如此,那就多謝大人了。”

  饅頭點頭微微一笑,提筆寫了一封信,將這里的事仔細一說,用蠟封住。

  連懷觀又打聽了一下松江的事,問清楚了細節,便要告辭。

  “待你下船,有些事便不要說。我等去瑞典做什么,倒是可以說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巴達維亞荷蘭人的眼線太多,你嘴需得嚴一些。”

  “是,某記住了。”

  離開了自由貿易號,趁著夜色回到了自己在巴城的宅院,幾個信得過的兄弟便都靠過來,問道:“懷觀大哥,那天朝的官兒,可有什么說法?”

  連懷觀搖頭道:“也沒說什么。他要去瑞典給皇帝辦事,在這里也不會逗留多久。不過是因為跟著瑞典人一起起航,瑞典人的船被扣了,他也只能跟著來看看。不過,他說天朝似是有些變化,叫我去一趟松江看看。我看,咱們不妨去一趟松江看看?”

  這幾個弟兄都沒什么正經職業,說好聽點算是連懷觀的門客,說難聽點就是連懷觀的馬仔,自是以連懷觀馬首是瞻。

  他們這些人多數都是在這里出生得,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回過中土。但從巴達維亞回福建、廣東還是很容易的。

  就算自己沒船,連懷觀在這里也有不少關系。

  很多商人在大順有家,在本地也有個家,時常錯過了季風就要等許久,也需有個知冷熱的,一般都會在這里另娶一個,這些商人時常會回福建廣東,連懷觀自認自己的人際關系還是可以的,去一趟松江看看,也非難事。

  若真的能得到一些幫助,莫說去一趟松江,便是去個十回八回也值了。

  “弟兄們既然都同意,這事就要保密。待過幾日,等風聲小了,瑞典船離開了,咱們便要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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