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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五章 黃淮患

  眼見商人如此,對運糧一事,譚甄也沒有了之前的擔憂。

  海運既無問題,蘇南的事倒可無慮,便剩下蘇北了。

  江蘇不大,可蘇南和蘇北完全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松江的繁華之下,是蘇北黃河沿岸的貧困,幾乎年年都要小規模決口帶來的災荒,使得蘇北土地兼并的速度遠勝別處。

  譚甄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而且在他這一次巡撫蘇北的途中,聽到了一些極為細思恐極的傳聞。

  在黃河泛濫的蘇北,現如金流傳著這么一個“奇怪”的故事。

  這個故事的主角,叫范丹。

  單說這個名字,譚甄當然是知道的。

  北方小曲和一些蓮花落中常唱:石崇豪富范丹窮,運早甘羅晚太公。彭祖壽高顏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他也知道此人是歷史上的人物,漢時的名士,因為黨錮之禍,不愿同流合污,以乞討為生,被視作乞丐的守護神。

  然而……蘇北、安徽等地傳唱的范丹,卻不是這個范丹。

  而是借用范丹要飯的典故,扭曲了另外一個故事:孔子困于陳蔡、借糧。

  這個故事里,孔子派人公冶長去借糧,而公冶長找的是當乞丐的范丹借糧。

  東漢時候的名人,化用到春秋時候,就像是李靖成為了托塔天王一樣,歷史太悠久,亂了朝代,民間也分不清。

  這個故事的真正恐怖之處,在于借糧之后的對話:孔子說,我借了你的糧,日后一定還你,要是找不到你,就還給你的家人;范丹說,我是要飯的叫花子,天底下沒飯吃的人都是我的家人。

  這個故事在要飯人很多的黃淮水患區流傳極廣,故事里最后的這段對話,譚甄太清楚這里面所蘊含的力量了。

  這句話,讓窮人吃大戶……有了合法性。雖然只是窮人自認為的合法性,但卻減輕了道德束縛。

  但凡大戶,家里都有讀經書的,所以都是孔子的弟子。

但凡乞丐都說是范丹的家人,所以當年陳蔡借糧時候的諾言是有效的  因為故事里孔子沒還范丹糧食,所以這個欠債得孔子的弟子們償還給范丹的家人們。

但凡讀圣賢書  就是夫子的弟子,這是誰也不敢否認的。

那孔夫子欠的糧找你們還  難道不應該嗎?

遭災了、決口了、黃河又開了  沒飯吃,成群結隊去大戶人家吃大戶,難道不是欠債還錢、祖債孫償、天經地義的嗎?

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不過此時譚甄并未感慨這一點而是在感慨一旦有一日淮上遭了大災  很可能就是一場大規模的起義。

  明末時候創立的羅教、還是一天不造反渾身難受的白蓮教、亦或是羅教演化出的,在淮上都有龐大的群眾基礎。

  而這個“孔夫子問范丹借糧沒還”的故事,更是為將來活不下去的時候造反找到了合理性。

  大順是靠什么起家的,在大順朝廷里當官的哪個不清楚?

吃他娘、和他娘  闖王來了不納糧。

  單單這個口號,還有點像是“匪寇”。

但人家這個“孔子欠債不還、我們不是搶大戶、我們只是要債”的口號  那就極其合理了,把最后一點“道德”上的愧疚感都弄沒了。

  現在蘇北、安徽、魯南地區,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

  口號有了,合理性有了,組織有羅教、和白蓮教,領袖人物更是直接有宗教領袖都現成的,連年小規模水災和運河修繕征調民夫導致的土地兼并遠勝別地……滿滿的柴草都潑了油,現在就差一場大的天災了。

  這等危機和松江的繁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譚甄是在西南搞改土歸流而升遷的,更是明白這種事不能拖,拖的越晚,越容易出大事。

  朝廷,得拿出剜肉的決心,解決運河和黃河問題,如此才能永保太平。

  他想做忠臣,正臣,為王朝的長治久安著想,做一些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

  可反過來……譚甄也清楚,如果起義恰好在廢漕改海的階段爆發,或者廢漕改海的短痛加速了當地的矛盾……

  這責任,是不是這些廢漕改海的人得擔著?

  自己這個身板,是否擔得起?

  思慮許久,譚甄還是留了一手。

  在第一批運糧船起航之前,譚甄裝作無意地又和陳青海談起來淮上的事。

  算是借題發揮,他確信陳青海會把這些事轉傳給劉鈺。

  劉鈺和他雖然都是節度使,但兩個人還不一樣。劉鈺是勛貴出鎮,他是節度一方。

  譚甄覺得,有些事,還是劉鈺說更好一些。

  畢竟這廢漕改海的諸多利益,和劉鈺息息相關。

  得利的人不出來站臺、抗事,誰來抗?反正是吃定了劉鈺肯定支持,不如自己就打個前鋒,引個頭,再掀起一次漕運海運的廷議。

  運糧船抵達劉公島后,軍艦就不再護航了。

  陳青海將譚甄的口信傳給了劉鈺,又將譚甄似乎“無意”的臨行前的那番話復述一遍。

  只聽陳青海轉述了那個“范丹和孔子”的故事后,劉鈺知道,這淮北的事,可能積壓太久了,從宋朝之后一直積壓到了現在,已經形成了一種特色文化了。

  元末淮上出過大事,明末這里也不安穩,造反常態化的結果,就是塑造出了這么一個“名正言順”吃大戶求生的正當理由。

  倒是那些白蓮教之類的宗教戰斗力不太行,朝廷也抓的很緊,這一次禁絕天主教,對內部的羅教、白蓮等也是嚴查了一番。

  起義想要有戰斗力,得有當過兵的參加。而廢漕改海,裁撤舊軍,每一步都會加劇這種起義的戰斗力。

  事物是普遍聯系的。

  海運、軍改、廢漕、海外貿易、松江口岸化……這些和黃河看似八竿子打不著關系,實則每一項都關系巨大。

  這個事對于劉鈺想做的事,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很值得仔細考慮。

  譚甄的意思是節度使入京奏事的時候,譚甄作為江蘇節度使,名正言順地提出來漕運、河防的問題,這是分內之事。

  可后來又和陳青海無意的說了關于淮北隱藏的危機的事,肯定是有深意的,是不是需要自己配合一番?

  這該怎么配合?

  找到了康不怠,將譚甄的擔憂一說,又提到了淮上的危機,康不怠笑道:“這位江蘇節度使譚大人倒是好眼光。”

  “公子請看,這天下之大,無非也就分為東南西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共八處。取天下之中,本朝起家于西北,成事于中原。本朝的危機,還真就如這位譚大人所言,唯有淮上是最為危險的。”

  “中原平坦,凡起事者,未有于中原而成事的。皆起于八方,待勢力成而霸中原,成大事。”

  “西北,西域平定,河套收復,均可移民,墾殖蒙古。公子借刀殺人,留準部與黃教,隔絕蘇菲派與哈乃斐派,西北無憂。”

  “東南富庶,自不必提。”

  “東北,地廣人稀,異族已滅,蒙古臣服,棱堡驛站,羅剎擠壓,亦無危險。”

  “西南,各族雜居,難成大事。改土歸流,皆為小亂,漢人與小族難以站在一起。”

  “南方,土客之爭,自明就有。只是朝廷開放海禁,出海謀生者多矣,公子一心經略南洋,若南洋定,此地亦無大患。”

  “故而,若真有天下震動的大亂,本朝若亂,必起于淮上。”

  “不過,只看淮上,倒也沒什么。畢竟,淮上亂,也是最容易平息的。”

  “只是淮上一亂,朝廷調動鎮壓,別處壓制不足,是故淮上亂,最可能為天下亂之首;但最終讓天下崩壞的,卻又最不可能是淮上。”

  康不怠對千年歷史中的起義,比劉鈺研究的透徹,尤其是蘇魯皖豫地區的情況,更是以史為鑒。

  “淮上若亂,南下是江南。江南富庶,必不跟從,此其一也。”

  “淮上自宋之后,黃河改道,水網縱橫,又被運河、黃河分割為小塊。京畿地區有重兵,北上不能,南下不能。但是,朝廷想要深入平定,只怕也難。多半要沿河布防,借助運河、黃河等諸多水道,就能將淮上之亂困于淮上。”

  “閃轉騰挪的空間太小,淮上起事,必為王先驅。”

  “然而,困于淮上,則運河截斷,南北分隔。”

  “南北分隔,朝廷欲要控制南方,海軍則為朝廷第一要務,海運之事則可成。尤其是這一次海運如此順利的前提下,更讓朝廷少了對海運的擔憂。”

  “我看,這譚大人的擔憂,其實反倒是好事。”

  康不怠這番話,已經說的足以掉腦袋了。

  也就是在劉鈺面前,顯然說的是昭然若揭了。

  對這種可怕的想法,劉鈺也不是太在意。

  當初在皇帝面前,他心里也有那么一瞬間,生出來“盼著”黃河大災,改道北上,天災斷絕漕運,讓朝廷別無選擇,只能改海運、治黃淮的可怕想法。

  他和康不怠的想法也差不多,無非一個在等天災,一個在等人亂。

  對朝廷的判斷,都覺得得像推磨趕驢一樣,抽朝廷一鞭子,朝廷往前挪一步。

  只是康不怠看重的,還是海軍的地位。

  認為淮上要是出了事,海軍就成為朝廷控制南方的重要力量和總要同道,到時候一手組建海軍的劉鈺,也必安穩,才能說話更有分量。

  康不怠也沒覺得自己說的太過分,淮上可能的災禍,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又不是他引發的。

  他覺得,這只是就事論事。

  可劉鈺心里清楚,這事兒和他脫不了關系。可能的天災就是個引子,只要別出現黃河改道山東這么大的天災,淮上出事的最大可能還真就是廢漕改海、松江作為出口中心和初步工業化的策源地。

  如果大順追上并且趕超英國的工業革命速度……

  和滿清不同,滿清是外力沖擊下,廣東作為通商口岸導致對小農和手工業的初步沖擊在兩廣最為嚴重,某種程度促成了廣西大起義;而大順要是自主走到工業革命,松江作為紡織業中心,沖擊最大、承受能力最弱的、最先起事得,肯定是淮上。

  所以,是不是未雨綢繆,先把淮上解決掉,將來初步工業化對小農的沖擊,讓朝廷看來危險沒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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