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順捏住了瑞典東印度公司的脖子,要在關稅和貿易問題上做要挾,公司的董事們其實已經有接受的意愿,寧可少賺點,也好過破產。
但在態度上,還是要打打嘴炮,說大順這是用官方權力阻礙貿易云云。
可前幾天剛說完這番話,就被大順這邊的人狂噴了一通,反問有壟斷權的東印度公司算哪門子的自由貿易?只許你國會授權壟斷,不許我朝廷命令加關稅?
卡姆比爾自知理虧,在講道理的事上說不過這些中國人。
至少,在自由貿易問題上,大順真的可以指責任何一個歐洲國家搞貿易壟斷。不管是英、法還是荷、西。
大順不是不開放海關,是開放了之后,你們的貨賣不進去,那有什么辦法?
不要說現在大順的關稅已經相當低,就算沒有關稅,除了荷蘭的香料和法國的鐘表機械,還有什么能賣進去的?
大順可沒出臺政策,說中國人不準穿棉布以防印度棉布的沖擊;也沒有出臺政策說中國人不準穿呢絨,以防歐洲的毛紡織品沖擊紡織業。
自由貿易,各憑本事。這幾個被劉鈺影響的大順軍官們一個個都覺得,瑞典哪來的臉,好意思指責大順以政府命令影響貿易?
辯論又辯不過,武力威脅不敢做夢,真斷絕貿易大順倒是無所謂,瑞典東印度公司可非得破產不可。
短短幾句沒有什么技巧的談判辭令,一下子將卡姆比爾逼到了無話可說的境地。絕對的實力面前,談判的技巧毫無意義。
“艦長先生,如果剝離了對華貿易業務,東印度公司的業務量就所剩無幾了。這個條件……”
饅頭立刻道:“我不是談判者,也不是全權代表。我只是替人給你帶個話。有什么問題,可以去天朝再談。”
說是這樣說,但來回至少一年半,去之前就必須要拿出一個可以接受的底線。
這個底線,到底應該劃在哪?
明確知道這種談判毫無意義之后,卡姆比爾星夜前往了哥德堡。
在哥德堡,與等候在那里的東印度公司股東們召開了一個內部的秘密會議。
當他說到大順這邊開出的條件之后,另一位發起人亨利克·雪坪拍著桌子怒吼起來。
“這是訛詐!這是趁火打劫!這是無恥的、堪比海盜的行徑!”
“整個歐洲都在說中國人彬彬有禮,是一個紳士之國。先生們,看來這些傳言都是錯誤的,他們根本就是一群強盜、詐騙犯、訛詐的盜匪!”
“只有孟德斯鳩說得對,中國人都是一群詐騙犯,毫無信譽可言!之所以歐洲國家無法和日本貿易,都是因為他們雇傭過中國人當船員,讓日本人產生了厭惡!”
“讓他們吃屎去吧!我們不會分給他們任何一點貿易份額。”
他亢奮的喊叫聲引來了幾人的支持,幾個人嗷嗷叫著,拍手叫好。腦袋清醒一點的卻想,不能和日本貿易,和中國船員有什么關系?除了荷蘭,只有中國才能和日本貿易,這個叫孟德斯鳩的,到底是從哪得來的白癡一樣的言論?
幾人亢奮的狂歡后,卡姆比爾冷靜地道:“先生們,這樣的指責和發泄,毫無意義。你們是小女孩嗎?一個會做生意的民族,怎么可能是一個禮貌的民族?真正禮貌的民族,是那些在海島上用一個玻璃球就能換來半打毛皮的民族,中國人顯然不是這樣的。”
“現在,如果我們不答應順帝國的條件,他們就會提高關稅。先生們,我想你們很清楚,我們的主要利潤在于對華貿易。沒有他們的生絲和茶葉,我們空有客戶,卻賺不到哪怕半個銅子。”
一盆叫人冷靜的冰水潑下,那幾個叫囂著讓大順去吃屎的大股東們都不做聲了。
這超出了他們的理解。
按照他們的理解,大順根本不懂什么叫關稅,更不懂什么叫壟斷,他們只是傻乎乎地出售他們的貨物。
雖然官員受賄,雖然要用在他們看來可笑的東方跪禮去見官員,但整體稅率依舊是整個世界最低的,通商環境也是最好的。
在他們所有人看來,大順自由貿易,是天經地義的。
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將來也會一直如此。
當有一天,他們發現大順也會用關稅和貿易作為武器的時候,一個個都難以接受。
驚詫莫名。
逐漸冷靜下來的亨利克惋惜道:“我曾在奧斯坦德公司做過事,也去過廣東和松江。那里的商人只想著把貨送到我們的船上,卻從沒想過要把貨運到歐洲。”
“這一切的根源,可以聽到自由貿易號的那些軍官們提起,都是因為那個狗娘養的劉鈺。他的政策,蠱惑了帝國的皇帝,讓他們的皇帝和商人變得貪婪。這不再是那個禮儀之國了。”
痛罵了劉鈺之后,又道:“還有這一次他們送回來的戰俘,那群老掉牙的家伙,就應該老死在蒙古人的手里,而不是回來。他們回來,帶來了東方人的貪婪。”
“那群被俘的蠢貨,就應該在西伯利亞挖土豆!為什么要回來?”
罵的還不夠爽,尤其是想到當年在奧斯坦德公司的經歷,那時候的廣東真的是個天堂般的地方。
可現在,那群中國人居然揮舞著關稅的大棒,妄圖從他的利益中分走一部分,亨利克怒不可遏。
然而……
“毫無意義。”
卡姆比爾冷靜無比地指出了亨利克的話,都是廢話。
“辱罵解決不了問題。上帝也不會懲罰他們。我們現在要明確一件事,對華貿易不能停下來,更不能允許他們提高關稅。”
“先生們,如果他們提高了關稅,我們對荷蘭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將毫無優勢。我們的優勢,是可以走私。而走私的價格過高,他們為什么要冒著風險買走私品?為什么不直接去拍賣荷蘭或者英國人帶回來的茶葉?”
這個最現實的問題,終于直白地擺在了這群無能狂怒的股東面前:如果大順加了關稅,那么客戶為什么不去買“合法”的荷蘭或者英國貨?
等到股東們都冷靜下來后,卡姆比爾說了說自己對未來的前景。
“先生們,雖然讓中國商人插手,會損害我們的利益,但我們必須清楚,如果不允許,我們將毫無利益。”
“我給你們算一筆賬。一艘船前往中國,大約需要90萬西班牙銀元的貨款。周期是一年半。我們現在平均每年要派遣大約六艘船。這就是大約600萬銀元。”
“如果他們前往中國,卻發現沒有人敢賣給他們貨物。不算耗損,這600萬銀元,一年半的利息是多少?只要他們稍微進行一下阻攔,錯過了季風,我們從利息上就要損失大約100萬銀元。而你們都清楚,公司還欠著銀行家們一筆錢,我們雖然暫時不用償還本金,但卻要支付利息。”
“這還是中國朝廷只是用行政手段進行阻礙的前提下。而如果他們真正的執行了政策,我們就只有破產一途了。”
“先生們,先生們!我想你們應該清楚,那個東方的帝國,是個絕對的君主制帝國,他們甚至沒有貴族,哪怕是公爵,也只是皇帝手下的官員,他們會用一種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態度,執行皇帝的命令,不會有任何折扣。”
“相信我,我在31年之前就去過中國三次,31年又去過一次,我太了解那是一個怎么樣的、高效的官僚國家。他們皇帝的話,就是法律。”
一部分股東沒去過中國,尤其是一部分股東親眼見證了瑞典的國會是怎么逼迫女王簽署命令放棄絕對君主制的;他們也沒有見過真正科舉制下的完善官僚體系,一個完全地徹底執行皇帝命令的官僚機器。
可是,卡姆比爾見過,在奧斯坦德公司做過事的亨利克也見過。
剛剛還辱罵的無比爽快的亨利克沉默了,他清楚卡姆比爾說的都是事實。
一個福建的節度使,就能讓瑞典商船拿不到一擔武夷茶。
而他們,沒有走私的能力,荷蘭人和英國人會在第一時間向大順官方舉報,他們進行違法的走私活動,從而給荷蘭人和英國人一個千載難逢的擠走他們的機會——而上一次搞掉同樣類型的競爭者奧斯坦德公司,還是趁著奧地利變更繼承法的《國事詔書》,用支持女子即位換取廢掉了奧斯坦德公司;如果大順這次真的不允許和瑞典貿易,有大順商人走私的話,荷蘭人和英國人會高興的燃放煙花。
荷蘭和英國人當年在日本的“平山常陳事件”,足以證明他們的膽子足夠大,頭腦夠聰明,并且樂于利用東方帝國的官府來達成他們排擠競爭者的目的。
對大順的生產者而言,瑞典只是個可有可無的選擇。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都可以承受他們的貨物缺口。
大順,或許是此時世界上唯一一個敢于“放棄部分出口”的大國,并且不會對帝國產生哪怕漣漪一般的影響。
在給這些股東們解釋清楚了東方帝國強大的官僚體系后,卡姆比爾又說起來他的展望。
“我認為,我們和中國商人合作,并不會損失太多的利益。首先,我們的銀幣不足,每次的購貨量都受到限制。而且我們在那邊的時間很短,在供貨方面,我們也競爭不過荷蘭人和英國人。奧斯坦德茶葉事件后,英荷都派出了專業的對華貿易人員,始終儲備著大量的現金,用于確保不會出現類似的競爭事件。”
“如果能夠有中國商人參股,先生們,就像是這一次我們拿到訂燒瓷一樣,我們可以拿到比荷蘭英國葡萄牙和西班牙更好的貨,而且貨源絕對保證。”
“我們的客戶需要更多的茶葉,更多的絲綿混合布,以及更多的瓷器。我們想要擴大貿易,又必須要造新船。這艘在建的哥德堡號,就耗費了我們今年的大量利潤。如果中國的商人能夠出船,出貨,在保證我們原本股金的前提下,我們可以和他們談。”
“我們可以劃定一個份額。但是,絕對不能夠讓他們斷絕貿易。”
“事實上,先生們,公司對國會的最大保證,只有一點:那就是這些貨物不會在瑞典銷售,而是走私給第三國。只要確保這個保證的底線不被逾越,國會是可以接受我們的條件的——愛國者,會考慮中國和俄國的對立關系;入股者,會考慮東印度公司會不會破產。”
“而這,正是我們可以煽動國會攻擊反對者的方向:誰不允許和中國商人合作,誰就是不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