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到底是蒙古?還是拜占庭?還是彼得夢想的西方國家?總之它現在還不是俄羅斯。
這是擺在俄國面前的歷史疑惑。
東方、中亞,還應不應該是俄國的擴張方向?
雖然俄國現在仍舊很混亂,仍舊沒有一個有序的戰略方向和外交策略,但在東方和中亞問題,俄國宮廷中已經有不少大臣開始隱約感覺,東進是一個錯誤的戰略。
阿爾泰山以北那一戰,軍改后的青州軍沒有嚇到俄國,大順讓俄國感覺絕望的后勤能力,嚇到了俄國。
從莫斯科到伊犁,可比從北京到伊犁近多了。
青州軍再能打,大順軍改后的新式陸軍戰斗力再強,沒有后勤,也是無用。
阿爾泰山一戰,俄國的精英看到的,是大順只要有意愿,完全可以在額爾齊斯河集結一支一兩萬人的野戰部隊,并且足以保證其后勤補給。
當然,這得花錢。可大順似乎花得起,至少此時的中華帝國,是全天下皇冠中最富麗堂皇最沉重的那頂,上面綴著最多的金銀。
之前幾個前往中國的特使,都是中國的富庶贊不絕口,而他們看到的還只是京城,甚至沒有去過蘇杭。
在這種情況下,主張對大順妥協讓步的態度,漸漸成為了俄國宮廷的主流。
與其和中國打一仗輸掉額爾齊斯河,輸掉布里亞特蒙古,輸掉勘察加的毛皮貿易,輸掉每年給俄國帶來大量收入的色楞格河中俄貿易……不如主動讓步,在西北勘界問題上退讓。
拆除幾座堡壘,劃歸一個雙方都不駐軍的緩沖區。
或者,由能言善辯的外交家,德烈·伊萬諾維奇·奧斯捷爾曼伯爵,禍水南引,簽訂個中俄互不侵犯條約,讓大順去和荷蘭、西班牙、日本折騰去。
當年彼得大帝雄心萬丈,親自接見了漂流到勘察加的日本商人傳兵衛,并在俄國建立了日語學校,以求將來打開東方的入海口,開展和日本的海上貿易。
而現在,這個雄心已經不可能實現了,雄心成為了過去的妄想。
及時止損結束第四次俄土戰爭,趁著瑞典準備不足先發制人打瑞典;亦或是瑞典問題放一放,等著盟友神圣羅馬帝國在巴爾干戰場大勝土耳其,簽訂一個徹底得到黑海通行權的條約……在這兩件事,俄國宮廷還沒有達成共識。
可在讓奧斯捷爾曼伯爵作為全權大使出訪中國的決定,很快就在混亂的宮廷中定了下來。
這一年的西洋歷二月,正是大順過年的時候。
季風吹起的時刻,歐洲的海上或者陸地上,幾個不同國家的使節團,帶著不同的目的,去往同一個目的地。
法國派出了一批很好的造船工匠,幾名海軍部的文職官員和設計師,乘船前往中國。
在那里,他們將要完成對中法密約條款的執行,幫助大順建造世界風帆艦海軍史上最經典的法式74炮戰列艦。
只要他們建成,就可以獲得新式的膛線槍技術。
法國的夢想,最終放在了歐洲大陸上。
他們確信,大順一旦對荷蘭宣戰,切斷了東印度公司的貿易,法國將可能奪走低地地區。斷絕了荷蘭的重要財路,荷蘭將不堪一擊。
十個印度、十個加拿大,也不如多少法國人夢寐以求的低地,為了那,可以放棄海外的一切。
雖然,商人們不認可,但那不重要。
英國采買了大約一萬五千英鎊的各種禮物,乘坐著帆船前往中國。
在那里,他們將要辯解一下法國人必然對他們的不實污蔑,并希望在即將開打的英西戰爭中,獲得大順港口的停泊權——理論上,大順作為中立國,禁止英西任何一方停泊。
可大順在亞洲的特殊地位,可以使國際法當放屁。
英國人希望忽悠一下中方,允許英西交戰中都在中國停泊補給,看上去很合理,但其實就是拉偏架。
因為,英國人在東南亞,早就被荷蘭人趕走了,一個港口都沒有。而西班牙有菲律賓,根本不需要大順的港口。
葡萄牙也派出了自己的使團,但葡萄牙人很聰明,他們希望重申一下葡萄牙的朝貢地位,而非外交國。
朝貢國,或許還能占著澳門。
可要是變成外交國,也難說大順這邊會不會把他們趕走。這一次法國使節團訪華,給葡萄牙人帶來的極大的震動,他們從明朝就和中國打交道,偽明向羅馬教廷求援宮廷受洗的書信也是葡萄牙人傳遞的,他們從未想過有一天中國居然考慮了“外交”這兩個字。
這種改變,讓葡萄牙人很恐慌。
大順的禁教是嚴厲的,葡萄牙作為天主教國家,在傳教士問題上過于積極。大順禁教之后,大量的傳教士躲到了澳門,還有一些“殉道者”冒著被官員抓起來拷打的風險,繼續在廣東、廣西和福建傳教,這也讓葡萄牙有些擔憂。
他們害怕大順將怒火發泄在澳門上,尤其是大順的開關貿易政策,使得澳門這個明朝鎖國時候的特殊存在變得極為尷尬。
對大順而言,貿易上,可有可無了。廣東福建松江寧波的各國商館,不需要再從澳門開始立足。
而在宗教上,澳門就成為了大順的一塊心病。天主教的禮儀之爭,已經讓大順的皇帝和儒家官員徹底震怒了,不許祭祖、不許拜皇帝、不許拜周公孔子……這既是在向儒教宣戰,也是在向世俗皇帝宣戰。
貿易上可有可無、宗教上心病易發,葡萄牙人慌了。
外交還是朝貢?
利益最重要。
葡萄牙人希望繼續保持一個朝貢的身份,忽悠大順,反正大順也從沒問葡萄牙要過貢品。
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懂朝貢國的含義,即便澳門存在了這么久,他們也不知道朝貢意味著和朝鮮的地位一樣。葡萄牙王室變更,是要大順派禮政府來冊封的,之前不過是裝聾作啞不管不問,真要認真起來,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荷蘭人沒有派使節團前往中國,因為荷蘭現在是空位期,既沒有國王,也沒有執政,各個省各自為政。
不過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十七人紳士團,倒也關切了一下大順的外交局勢,他們在巴達維亞總督的信件影響下,認定了大順要和俄國開戰。
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紳士團看來,這是個絕佳的機會。
他們給巴達維亞總督的指示上,認為應該抓住這一次千載難逢的順俄開戰的機會,趁著大順來不及反應,徹底解決掉巴達維亞的冗余無用的華人問題。
最好是悄悄遣送回錫蘭、安汶、班達等地,讓這些華人去錫蘭修要塞。
在大順和俄國開戰的時候,肅清這些華人。因為蔗糖貿易的不盈利,這些人很可能成為巴達維亞的“不安定因素”。
如果能夠及時肅清,即便大順將來反應過來了,也不可能選擇攻打巴達維亞。因為那里已經沒有華人了,打下來也管不住,而且也沒有可能的華人在大順攻打的時候帶路。
只是,這樣的指示不能寫的太明確,將來真要是出了事,得有個人背鍋。
所以沒有明確的指示,只是用了一些隱晦的言語,支持了巴達維亞總督的決定。
尤其表揚了巴達維亞總督提出的“私貨合法化”建議,認為既然巴達維亞的腐敗和私貨不可避免,那么將其從違法變為合法,那不就沒有腐敗和私貨了嗎?
唯有這樣,才能斷絕公司的荷蘭員工和華人的緊密聯系。
只要私貨不合法,那么走私和私貨就不可避免,而這就必然讓員工和華人海商產生關聯。
這,是驅逐華人的第一步。
自然的,瑞典人也派出了他們的使節團。
不過以瑞典而言,這不是第一次派出對華的全權大使了,實際上早在六七年前,考林組建東印度公司的時候,瑞典過會就授權他作為對華談判的全權大使。
只是那一次只是為了貿易,而大順的貿易壞境是特殊的自由貿易,根本沒有什么可談的,也沒有什么需要談的。
至于說上一次去廣東的時候,想著以全權大使的身份見見皇帝?考林有在其他東印度公司工作的經驗,當然明白那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能不能見到廣東節度使都是個問題。
但這一次與眾不同。
這一次,是真的可以見到皇帝的,或者至少可以見到伯爵以上級別的高官。
在斯德哥爾摩和哥德堡的密謀是有效的,卡爾·吉倫特博格確定自己可以執掌國會,以此時非是國務大臣的身份,給了考林這個特使一個國務大臣和國王才能授權的談判底線。
并且保證,他回到瑞典的時候,國會可以通過法案的修訂。
賄賂、游說,可能不是一個意思,但至少在此時的瑞典是差不多的。
瑞典人被煽動起來了民粹的復仇情緒,而東印度公司的瑞典股份并不多。
公司的利益或許不是瑞典的利益,但可以假裝成瑞典人民的利益。
蒼茫的西伯利亞,行走著俄國的使節團。
這不是俄國的第一支使節團,幾年前的黑龍江之戰后,俄國就派出過使節團,大順也來參加過沙皇的加冕禮。
可這一次,有些不同。
奧斯捷爾曼伯爵不是公爵,但權勢卻比俄國的那些公爵大的多,原本要派公爵前往,此時換成了伯爵,反而說明更加重視。
歷史上,安娜女皇死前托孤之際,就是此人和她的情夫在場,可謂重臣。
不管是西化黨、守舊黨,亦或是德國黨,這一次出奇的一致。
不管是色楞格河的貿易額,還是大順軍改后的軍力,亦或是對土戰爭的不順利,或者瑞典的威脅……
總歸,在東方的態度上,俄國人放下了黨爭,確認彼得的東方計劃破產。
和上一次被劉鈺逼死的老托爾斯泰伯爵不同,這一次奧斯捷爾曼伯爵不是去背鍋的,而是去實打實的外交的。
國會各方以及女沙皇,都明確地授權他,可以在勘界問題上讓步,以換取東方的和平。
不利的條約,就像是生孩子。
第一次的時候,千難萬險,痛苦萬分;一回生二回熟,生的多了,順滑無比。
這一次,不用背鍋。
相反,惡劣無比的外交局勢,若能簽訂一個雙方的互不侵犯條約,哪怕放棄一些土地,也是巨大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