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心想,這應該自己最后一次提禮法和利益的選擇。
這事自己本不該談,家國同構的禮法體系之下,外國君主也是君主,外國的尊卑也是尊卑,有些事朝廷還是看的很重,因為不想國內有學有樣。
可這件事實在太過重要,幕府必須存在。
因為劉鈺對日本就沒有太長久的想法,只是想把它最后的一點黃金、白銀和銅都弄走;把它作為一個商品傾銷地。
事實上,從大順開國到現在,日本一共流出了250萬兩黃金;110萬公斤大約1100噸的白銀。這里面流入大順的約莫五分之四,剩下的都跑到荷蘭去了。
能壓榨的油水已經不太多了。
但就像是日本“貴族”同行的那番話:像芝麻、越榨越出油,估摸著使勁兒壓榨一下,還能榨出來個百十萬兩黃金和六七百噸白銀。
劉鈺為了能讓皇帝和勛貴們看到打日本的好處,可謂是煞費苦心。
好心幫著幕府鑄幣改革,提供了很有建設性的意見,穩住了物價、制止了通貨緊縮,也讓日本幕府通過鑄幣改革征收了不少的“鑄幣稅”,幕府手里現如今是有現金的。
好心幫著幕府推廣了地瓜,使得幕府挺過去了經濟危機,維系了后續作為一個傾銷市場的穩定性,也方便以后無貴金屬可壓榨的時候,還有大米可以運。
所以可以很方便地要出錢來,要是早幾年趕著幕府那邊還得要求大名們貢獻米的時候,就算打了也很難壓榨出來錢。
幕府存在,就有個專門幫著大順收稅的。稅收的差不多了,就去收割一波,總比自己下場去收要省事兒。
而且幕府的特殊政體,以及朱子學說在日本的流行,都使得日本幕府名不正言不順——至今為止,劉鈺也沒想明白,為什么幕府會自己推廣朱子學說,朱熹的學說怎么看曹操,幕府心里沒點數?
這一次若是大順打贏了,幕府的威望便會直接降到最低。
到時候幕府想要維持下去,就只能依靠大順,這可以叫賣國,也可以說是階級意識。喊幾句口號就自動放棄權力和利益的故事,基本上只在童話里,幕府別無選擇。
況且將來傾銷,又不是傾銷軍火,那最好還是不要搞出來戰國亂世。那將嚴重影響貿易額。
大順還在在旁邊坐個平衡手更好一些。
他這么一說,在場的其余人也都覺得似該如此。
如果只是這樣,倒也沒什么。
可這件事還沒這么簡單。
劉鈺是要把北海道拿到手的。
幕府將軍的正式名稱是“征夷大將軍”。夷者,蝦夷也。
蝦夷都沒有了,這征夷大將軍往哪征?
這件事上,還是要給幕府個面子的,要不然臉上不好看,不給臺階下,到時候談判也不好談。這等于把幕府將軍的法理基礎給廢了。
皇帝知道他已經預先在蝦夷地屯糧的事,但之前也沒當個大事。
此時劉鈺把這件事一說,在場眾人全都啞然了。
都是禮法制度下生活的人,這件事當然是一聽就懂。日本這個征夷大將軍的名號,確實麻煩。
但對北海道,劉鈺肯定是不肯放手的。
“陛下,那蝦夷地雖然無甚物產,亦和海參崴氣候相近,但論及形勢,可比河西走廊。”
“得蝦夷,則下可監控倭國;上可斷絕羅剎。又能防止羅剎與倭國勾連,故而蝦夷地此時雖不毛之地,卻一定要拿到手。”
“陛下既委臣節度鯨海之職,為鯨海長治久安,臣移民遷民事,一直都是先外后里,先把周邊一圈的河口、沿海、港口等地占據。所謂畫地為牢,四周人口滋生,內部遲早為天朝實地。”
“蝦夷地于鯨海,極為重要。節度使雖為流官,臣卻不得不計長遠。”
他是死了心要割北海道,要說經濟價值,現在幾乎沒有,皇帝早就私下里答應過劉鈺可以割。
只覺得這種小事可以不用當做預先擬定的條件,到時候一說便是,想來又非富庶地,不過萬余人口,即便割走,倭國也不心疼。
然而此時一考慮征夷大將軍事,皇帝皺眉道:“這事,的確有些難辦。諸卿可有什么想法妙計?”
在場的幾個都是些軍事重臣,這種事上著實沒有太多經驗。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好道:“前朝萬歷年間,冊封日本王,不也是冊封的關白豐臣秀吉嗎?只是之前那是搞不太清楚,如今也不好裝聾作啞,這就另有說法。”
“天子之下,朝貢邦國,自是只能有一個王的。倭人自稱大君,這大君是個什么,他們自己叫叫還好,天朝冊封的,卻無大君之職……”
“此時實在不好辦。”
不只是大臣們皺眉苦思,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皇帝也是低頭沉思。
皇帝覺得劉鈺說的挺有道理的,保持幕府存在,還要保持日本國王的存在,這樣才方便控制。
既不廢王,也不廢幕府,大順才更容易控制日本。
可不廢王、也不廢幕府,還要把征夷大將軍的“夷”割走……
制定作戰計劃都沒這么犯難,這件事上確實集體犯難了。
再一個,若是將來日本又對大順開戰,幕府那邊掛個征夷大將軍的名號,這也讓大順很不爽——誰是夷?
想了好久,也沒想出什么更好的辦法,皇帝只好道:“罷了,此事先不提。待到事成之后,叫禮政府去想。”
“日本不可外交,只可朝貢。此事禮政府去辦,最是合適。他們皓首窮經,想來會有辦法的。”
劉鈺心說這算什么說法?
眼巴巴地又看了皇帝幾眼,皇帝笑道:“卿且放心,你為鯨海節度使,鯨海何處緊要,朕自然要聽你的諫言。剛才說了征倭三條,如今再加上一條便是。”
聽皇帝給了保證、背了書,劉鈺謝了恩,心道這事可一定得辦成啊。
煤礦鐵礦要么在北海道、要么在長崎附近,后者隨時可以控制,前者要是拿到手就等于鎖死了日本以后的路。
但此時他也想不出辦法,只能不再提。
皇帝又說了一些關于此番征倭的事,最后道:“卿等還有什么意見,也都說說。”
老邁的英國公看了一眼劉鈺,問道:“此番征倭,以萬人規模,是否有些托大?”
“要么不征。”
“若征,便要以雷霆之力,一擊而殺。海運事,守常雖敢保證,可天意難測。一旦兵力不足,又恰逢大風暴雨難以支援……雖說軍改之后,天兵以一當五,可倭國亦非小國,昔年入寇朝鮮,也有二三十萬兵。”
劉鈺趕忙道:“英國公且放心,萬人足矣。此一時、彼一時。”
“彼時,倭國關白亂世之中成就大事,兵將都是久經歷練;如今……武備松弛。”
“再者,我也去過長崎、小倉,窺見過其城池,久不修繕。自德川得勢后,生怕手下藩主反叛,各家若修城墻,必要匯報,又難批準。”
“其國狹長,江戶距離九州島又遠。海軍襲擾,其集結兵力也需一年之久。屆時我只要去江戶周邊轉一圈,風帆一晾,其必不敢將江戶本部兵力都用出。而其余藩主之兵,必不肯出力。”
“故而萬人足以。若是再多,糧草軍備、錢餉撫恤,都需要錢。能省一點是一點。”
“不過……這萬人需得精銳。”
皇帝點頭道:“自是精銳。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國家耗費錢糧無數軍改,正是用的時候。”
“且諸卿放心,倭國不是準部。攻伐準部,數千斤的大炮要想運到,千難萬難;可倭國近海,這大炮便可多用。”
“本朝軍改之前,炮便極佳。此戰又難得可以多用大炮,料來無憂。”
“況且,倭國近海,敵在此,則我在彼,尋其弱處攻打。其部眾雖多,路上行走,豈有艦船快?”
這番話,正是一直縈繞在皇帝心頭的噩夢。
只是為噩夢時,是劉鈺訴說的西洋人侵襲沿海,借助船速運兵,游擊襲擾。
這樣的噩夢在這一次法蘭西國使團前來、簽訂了互換戰列艦協議之前,可謂經常會在皇帝心間,如同幽靈般飄蕩,難以抹去。
如今將這樣的噩夢撒在別家身上,當真是說不出的快意。
李淦心想,只要劉鈺手里的海軍能贏,那這一戰也就無甚可說的了。
“劉鈺,此番征倭,海軍事自是你要負責的。然而督辦糧草運輸,此事也需得你來辦。朕就不再找他人來做了,你當初有意成立海軍部,想來海軍之中也有參謀,運糧之事,你們便一并做了。”
“海商諸事,你也一并談了。條件就如你所言,以兩年為期,運送軍糧,換兩年壟斷貿易權。兩年權到,再行售賣。”
這一次漕米北運,以及之前的往日本運糧走私,都算是一次后勤演練。
皇帝對此信心十足。
按說,陸軍的參謀部要負責后勤計劃,但劉鈺手底下的海軍也有一個參謀班子,這一次陸軍想要干成,就不得不依靠海軍。故而后勤的事,江辰根本沒提,等于直接推給了劉鈺。
劉鈺和海商的關系,也是有目共睹,這事交給劉鈺去辦也正合適。
“是,臣遵旨。”
領了軍令,皇帝又問了問眾人的意見,暫時也沒什么可說的了,畢竟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行動,上一次這么干的還是蒙古人。若說教訓,也就得了個不要在臺風天的教訓,別的卻沒什么可談的了。
“既如此,卿等就先退下吧。此事萬萬保密,不可言于他人。若走漏消息,以通敵論處。”
“劉鈺,你且留下,朕還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