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便是走三書六禮之類的流程。
此時劉鈺雖在京城,卻并不住在翼國公府中,黨氏也沒有立刻叫人去叫。
這幾天正值大朝會,各地節度使入京,估計朝堂上又要吵得不可開交,還是等過些日子大朝會結束再說。
夜里睡覺的時候,翼國公也沒有宿在妾室那。
散掉了丫鬟們,黨氏見翼國公神色有些古怪,問道:“老爺,今日朝堂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劉盛搖頭道:“事倒是沒出什么。倒是咱們家那個最不省心的兒子,總算是知道進退了。今日朝堂上……嘿,別提了,都是些大事,哪一個拿出來都能吵一天的。”
黨氏是讀過書的,兩口子過了大半輩子了,自小勛貴家里也免不得接觸一些政事,翼國公也如平日習慣一般說了說今天朝堂上的幾件事。
隨意提了幾個,黨氏便笑道:“是了,不管是漕運還是鑄幣廢兩,不吵上天才怪了。怎么,今日鈺兒什么都沒說?”
劉盛嘿嘿一樂,回憶著朝堂上的情況,笑道:“江蘇節度使顯然是提前和鈺兒打過招呼。要不然他自己就能說不少,肯定是打過招呼后,他做先鋒,要鈺兒順勢繼續說。”
“然而鈺兒跟睡著了一樣,一句話也不說。漕運的事,根本就是泥潭,不沾最好。”
“市井間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這話用在鈺兒身上,我看倒是合適。如今學會進退了,當年玩熱氣球謀出身的時候,可是沒想著他背后還有這么一大家子,幾百口人。現在想想,嘿……”
說罷,忍不住搖搖頭,既不是高興,也不是無奈,最后一個嘿,醞了太多情緒,便是三十年的枕邊人也聽不出來。
黨氏沉默片刻道:“這也是好事。管他是為了誰呢,總歸不會再由著性子胡來了。這幾年他升官太快,我這心里也一直懸著。每年入京,都會搞出一些事。陛下許是喜歡,可伴君如伴虎啊。”
“況且,孩子嘛,總要長大了。當年他還小,此時想的多了而已。老爺倒是不必想那么多。再說當年也只是為了給他謀個出身,哪曾想走到這一步。”
兩人說起這個,都是感慨莫名。當年覺得,就算是皇帝喜愛,封個勛衛,去黑龍江走一圈,將來西南改土歸流的時候去他舅舅那磨練磨練,不說封爵,最起碼混個好出身。
可不過十年時間,事情完全超出了當初的計劃和掌控。不只是讓他們家里有些茫然無措,便是齊國公當初也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齊國公當年想的,的確也想過促成劉鈺封爵,可沒想到會這么快。齊國公那邊琢磨的,無非就是勛貴子弟一代比一代爛,自己人里得找出個能抗事的,將來護著自己人。
但也就是想著讓劉鈺先簡在帝心,熬熬資歷,積累戰功,熬到四十歲,封個爵。
一切都超出了控制。
想到這,翼國公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現在啊,老田那邊也是騎虎難下。這回好了,原來鈺兒在朝中放炮,就咱們家提心吊膽的;以后啊,他也一樣跟著提心吊膽吧。”
黨氏笑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老爺覺得田家騎虎難下,殊不知說不定正合其心。都是開國公爵,到了頂了,還能求什么呢?”
“還是齊國公想得通透。這勛貴之家,與國同休。大順國祚長久,勛貴富貴也更長久。若天下有變,秀才舉人進士依舊榮華,可勛貴就不一樣了。老爺不是說今日朝堂上,齊國公也說了不少?”
與國同休四個字,可能朝中勛貴里,翼國公府上是想的最清楚的一個。
因為占得是人家前朝定國公的宅院,當年權將軍入京,拷掠一番,可是不講情面的。前朝勛貴,活著幾個?江南家族,才倒下幾個?
劉盛笑道:“老田今日確實說了不少。可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啊,咱們這些勛貴們,在運河上拿不到錢,吃拿卡要咱們是一分錢分不到。非是不想,實在是有心無力。”
“可是這幾年鈺兒搞得貿易公司,可是拉進去了咱們不少人。”
“有了利益糾葛,說話底氣就不大足啊。”
“人家便問:海運對參股的人有好處,齊國公支持海運,到底是為公?還是為私?”
“你是沒看到今日老田的那張臉,叫諫議大夫就差指著鼻子罵他‘名為公、實為私’了。”
“你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指桑罵槐,如今松江搞的風生水起,朝中多少也能猜到陛下內帑怕也是入了股的。陛下臉色也不好看,若是允了海運,這不等于是陛下為內帑之私?”
“鈺兒本來也沒摻和這事,只是齊國公被這么攻訐,他也只好站出來,又扯了一番公私之別、功利仁義之類的廢話。”
“他能說過人家那些自小讀圣賢書的?”
“自取其辱。”
翼國公并不太在意劉鈺“自取其辱”,哪個混跡朝堂的沒被人罵的還不過嘴?
況且罵人要有文化,今天諫議大夫的一些話,翼國公嚴重懷疑劉鈺能不能懂里面的典故。
這一次翼國公和齊國公兩家聯姻,雖然說劉鈺封爵了,等同于分家分出去了,但畢竟還不一樣。
至少在他死之前,爵位傳給嫡長子之前,很多事脫不了干系的。
今天朝堂上當真如同皇家園林里的鳥獸園一般。
從漕運海運,到廢兩改元除火耗,又談到了交子紙幣、沿海那幾個海關西班牙銀元的兌換,簡直是吵翻了天。福建和廣東的白銀,幾乎快成西班牙銀元為法定貨幣了,不少人心里自有想法,或是忠國、或是謀私。
明天可能還得接著吵,皇帝臉色也不好看,大臣們一個個也氣咻咻的。
翼國公卻始終不說話,這幾年他也逐漸看透了,劉鈺的心思太大。倒不是野心,而是對大順的未來,似乎有種想法。
不知道這種想法是否得到了皇帝的許可,但翼國公卻大約能感覺出來。
劉鈺似乎想把勛貴們的財富來源,和土地剝離。
要么投資到海貿上,要么投資到作坊里,形成一種前所未有的特殊局面:就像是今天齊國公被攻訐的一樣,只可惜這還沒到那種程度,比如勛貴們和大海的利益牢牢綁定。
這樣的動作,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很顯然,這種政策,就和武德宮與科舉一樣,皇帝大概想搞一個和土地關系沒那么密切的團伙,以便將來清查田畝,先拿勛貴開刀、然后再補海貿的甜棗,讓勛貴支持對士紳土地動刀?
這很難說。
所以翼國公判斷,劉鈺這個主管海軍的事,干不長。
將來很可能大順還要有一次變革,可能會擴大實學的范圍,從平民中招收海軍生員,從而走類似科舉的制度。
依靠廣泛的實學,促成一些底層人走考試選拔的路線,“利出一孔”,受控于皇帝。
勛貴可以拿錢,但如果在海上利益深重,那就不能管海軍。
所以翼國公覺得,日后麻煩事肯定更多。
不管海軍了,就算暫時海上不打仗了,那現在劉鈺就是伯爵了,官身也是鯨海節度使,雖然這個節度使可能是天底下最爛最窮管轄人口最少的節度使,但終究還是個節度使。
將來不管海軍了,肯定是要入朝的,要么就是外放去做封疆大吏的。這都是些泥潭,沾上就得脫層皮。
之前又沒有在這種環境下做事的經驗,要么在練兵、要么在演海,翼國公很擔心劉鈺將來會怎么樣。
想到這里,翼國公嘆息道:“我倒是盼著啊,將來鈺兒能主管實學的事。陛下不是說要建科學院嗎?要我說,日后鈺兒管科學院,這便最好了。”
“他省事,我們也安心。”
黨氏笑道:“老爺說的極是。咱們家里這樣的,已然是到頂了。安生一些才好。鈺兒年輕,又想著做一番事。日后,自會想清楚的。老爺如今也不管事,不也正好?”
“再說,老大的本事稀松,文不成武不就,將來守著這個爵位就是了。鈺兒呢,將來就老老實實地做那勞什子科學院的院長,本來他便喜歡那些西洋學問……呃,不,實學學問。”
家里圣母瑪利亞的“送子圖”在禁教之后都燒掉了,這皇帝欽定的“實學”、“西學”之分,便是無人時候也需注意,免得日后說順了嘴,禍從口出。
黨氏心里想著,日后劉鈺結了婚,便有了家室。雖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之類的話不好聽,但當人的孩子,和自己當了父母,終究不一樣。
等到不一樣的那天,便該明白該退的時候退一退便是了。固然可能想著大順國祚長久、勛貴們與國同休,此長遠計;可在過程中,若是自己出了事,那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無論黨家還是劉家,這都是開國公爵,實在是已經到頂了。封建王朝,又正值王朝盛世,也沒人想著造反之類,就算干的再出色,難不成還能從公爵升為皇帝?
翼國公和黨氏都想的明白,就怕劉鈺不明白。
“老爺,那田家的女兒,我自是知道的。也喜好實學,正好合鈺兒的心思。待成婚后,等見著了第一個孩子,多半也就想通了。”
“我雖聽說那女娃娃不一般,但想來也就是別人好靜她好動;別家女子女紅針線,她喜歡讀書也玩過幾次騎射罷了。就是個女子,又能怎樣?本就是個聰明的,日后也會規勸鈺兒幾句的。老爺不必擔心。”
黨氏覺得,田貞儀最多也就是和別的女子不太一樣罷了,自己也是勛貴家里出來的,還能怎么樣呢?
然而,她若是知道田貞儀給劉鈺寫過的那些密信,知道田貞儀當年為那些她眼里的史書妖女禍水發的感慨,只怕此時便要嚇得連夜跑到齊國公府,把納彩雁掐死,再把聘書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