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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榮譽

  這是威爾金斯發明鏜床的本意,只是機緣巧合之下,助力瓦特成就了蒸汽機的神話。

  大順對手工業的態度很曖昧,當初太宗皇帝倒是說過諸如士農工商四民一體之類的話。

  可是統治的意識形態始終是小農小生產者的那一套,不管是谷賤傷農,亦或是百萬漕工,一切以穩為主。

  劉鈺也就揭過了這東西的真正力量,而是用了個詭辯術,把問題引向戰爭上。

  自然是要投錢搞蒸汽機的,鏜床是前置科技,后續科技并無壓力。

  但鏜床對大順的皇室而言,劉鈺想讓他們看到的力量更多的還是用于鏜炮。

  蒸汽機對中國有利,但對皇朝不利;鏜炮對中國有利,對皇朝也有利。

  劉鈺想給皇室展示的,只是他想讓皇室看到的;他不想讓皇室看到的,等皇室看明白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大炮當然是皇帝想看到的。

  現在大順的炮兵體系,沿用的還是法國體系,如果算上營隊配屬的四磅炮,也有一部分瑞典體系。

  之所以選擇這個體系,源于鑄造技術和鏜加工技術不過關。

  現在有了鏜床,就可以取消四磅炮和八磅炮,折中為六磅炮,減輕重量,保持威力,同時也能嘗試搞出拿破侖時代水準的十二磅炮。

  鏜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個問題,可以完善大順軍改后的炮兵體系。

  將來在法系新戰列艦建造的時候,也可以在海軍上安裝重量更輕、口徑更大的加農艦炮,或者更短一些的卡隆炮。

  他估計李欗暫時也不能理解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的蒸汽機,所以只說了鏜炮之用。

  果然,李欗誤解了劉鈺的意思。

  劉鈺的本意,說彼時彼刻,自己可以搞出蒸汽機,始終保證大順有資格維系此時此刻的自由貿易制度。

  但李欗聽完劉鈺說完了鏜炮,以為劉鈺的意思是這東西可以保證大順有足夠強大的戰斗力,以至誰強就打誰的彼時彼刻。

  他也不懂鑄炮,可聽劉鈺說完,這個不起眼的機器在他眼里,果然真的有了一種強橫的若如戰列艦一般的力量感。

  只是這份力量感過于抽象,遠不如戰列艦的直觀。

  “鷹娑伯,若此物真能讓我天朝炮兵更上一層,此事當表奏天子,賞賜工匠。”

  劉鈺心道表奏天子賞賜工匠?皇帝可能會從內帑里拿點布匹絲帛錢財賞賜,可要說封賞功勛,那是絕無可能的,過不了朝堂那一關。

  就皇帝能賞的那幾個錢,啥也干不成。英國可以拿兩萬英鎊懸賞航海鐘,大順距離這種程度的賞賜還差得遠。

  他呵呵一笑道:“為此物,我是開出了八萬兩白銀的賞格。其中開銷,更是在數萬兩。七皇子,此事自然是要表奏陛下的,但至于賞賜……錢財我已許了他們,除此之外,還需給一些榮耀。”

  “七皇子是天家的人,我倒是有個不情之請,七皇子可否給這些工匠們授旗以記其功?”

  有些東西,除了皇帝,別人不能賞,賞了就是僭越。

  但有些東西,是不需要跟皇帝打招呼的。

  本來劉鈺是想讓自己以伯爵的身份,給予這些工匠一些榮譽,當然是除了錢之外的榮譽,而不是跟皇室和朝廷一樣扣扣索索的“系上牛頭充炭值”,只給不值錢的榮譽不給錢。

  可如今正有個皇子在這,這等事,要皇子來做,那就再合適不過了。

  即便李欗還未封王,理論上比自己這個伯爵要差一些級別,但既為龍子,那又不同。

  見李欗還在那猶豫,劉鈺解釋道:“這些工匠出了不少的力,不說將來大炮更加犀利,便是鑄炮用的銅料也能節省不少。八萬兩銀子,不但不多,在我看來反而少了。”

  “但要說榮譽,天朝制度,士農工商,百工低賤。前朝更有匠戶陋俗弊政,縱然本朝取消,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雪消冰融也非一日之春。”

  “若求陛下封賞授勛,只恐朝中非議,以為陛下重工匠而輕士大夫。況且蒙元時候有封鑄炮工匠為萬戶侯事,此時封賞工匠,恐怕要被士大夫詰責為蠻夷。”

  “朝中事,過于復雜。但七皇子行事,可少受拘束。畢竟,陛下興建海軍,也是‘一意孤行’,朝中大臣都不支持。陛下既遣七皇子來海軍歷練,想來也不想七皇子在意這等小節。”

  李欗趕忙擺手,示意自己絕無此意,心道我在宮中多學實學,本就是個異類。海軍也是異類,父皇叫我來而不叫別人,除了我的眼睛和那個伊格納修斯的教名之外,更多的也是因為父皇覺得我最能接受一些新鮮事物。

  “鷹娑伯誤會了,我真不曾覺得工匠一定低賤。昔年周天子時,百工亦可為士,本朝太宗皇帝也多次說過匠戶事,我為天家人,如何能不記祖訓?”

  “只是,我不過是個皇子,我想若由陛下封賞,這才叫工匠更覺得圣恩,也更覺得重視。”

  劉鈺將他拉到一旁,小聲道:“此事,七皇子需得想一想。我開出了八萬兩銀子的賞格,陛下若是賞賜,能賞多少?宮中自有定例,朝中自有制度,我便是征西域、俘準酋,亦不過賞銀八千兩。”

  “你我都知道,陛下需也得按照規矩來,況且內帑用處頗多,這幾年西域也要用錢。縱然陛下有心,也難賞太多。到時候……這些工匠并不知曉,豈不是覺得陛下小氣?”

  他這么一點,李欗心道是啊,八萬兩銀子?宮中賞賜可從未有這么多過,自己這個沒封王的皇子,一年也就千兩銀子,這事確實不好辦。

  劉鈺賞的太多,皇帝賞的太少,那就還不如不賞。

  劉鈺又唆使道:“此物雖然可以鏜炮,但畢竟不是炮。朝中大臣未必懂其中技巧,便是七皇子飽讀實學之書,不也是認為此物遠不及戰列艦震撼?”

  “不若等到新炮鏜出,進獻于陛下,屆時也好賞賜。而且七皇子新來,此時也必非七皇子之功。若是數年之后,新炮鑄成,新器鏜就,屆時表奏,又說七皇子為鼓勵工匠而授以名譽……”

  李欗大喜,連聲道:“對對對!鷹娑伯所言極是,這鏜床看起來確實平平無奇,不要說和戰列艦比,就是和那幾艘巡航艦相較,也差得遠。朝中大臣又多半不懂其中妙處,還是等新炮鑄成之后,再行表奏。”

  “那這授予的榮譽、儀式……”

  劉鈺笑道:“這個七皇子放心,我雖少讀書,卻也知道何為僭越、何為逾制。一切都有人安排,只要到時候七皇子出面就是。”

  巨大的文化慣性之下,工匠們的身份依舊低賤。封建制度的宗法等級制深入人心,上位者可以用很小的成本,讓下位者感激涕零。

  威海的工匠固然和別處有些不同,卻也沒到理直氣壯認為“自己應得的”這種地步。

  等級制下,皇帝最大,皇帝的兒子們當然是工匠們覺得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自己這個伯爵,在威海混的太久,并無太多官架子,這時候反倒不如這個沒封王的皇子。

  順應時代,自然要用這個時代最低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成果。

  等級制下,被上位者當面夸獎一句,級別差的越大,得到的快感折算成相應的白銀,也就越多。哪怕后世,剛上班的年輕人被領導不花錢地夸幾句,都可能滿心興奮,甚至不要錢也猛干,況于現在。

  劉鈺是夸得太多了,夸得這里的工匠們多半免疫了,閾值飛升,需要更強的刺激激勵。

  既聽劉鈺都布置好了,李欗也完全放心了,只要不僭越、逾制,自己也沒什么可擔憂的。

  他又跟著劉鈺參觀了幾圈,這就先回去準備一下到時候的發言。因為劉鈺提醒他,這些工匠的文化水平都很一般,所以不要用很書面的文言,最好用口語表彰,不然倒像是對牛彈琴,別人聽不懂。

  李欗覺得大有道理,雖然在這種似乎和正式的場合說白話,有些不太適應,可他還是覺得嘗試一番。

  待李欗一走,劉鈺將幾個領頭的工匠叫了過來,那幾個工匠喜氣洋洋,已然是得了金錢,真金白銀一分不差。雖早就知道劉鈺說話算話,可這么一大筆錢真的落在自己手里,那感覺還是大為不同。

  “鷹娑伯,此物按照大人的要求,可以鏜三尺的圓,誤差不過兩三枚大錢那么厚。自然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可也算是堪堪達成了鷹娑伯的要求。”

  為首的工匠很自豪地介紹著鏜床的情況,比起歷史上瓦特挖氣缸的那個,精度上差不太多,也是一米直徑能差個三四毫米,這個精度在此時完全夠用了。

  之前他花錢讓法國人幫忙買了不少紐可門式的蒸汽機,威海的工匠是各管一攤,反正劉鈺使勁兒砸錢,工匠們就按照他的要求拆了不少,基本上紐可門式蒸汽機威海已經可以自造。

  這時候拆分出來,再按照之前的技術攻關小組的方式,配屬不同專業的人才,使勁兒砸錢是可以砸出來他想要的東西的。

  既然這精度弄出個這個時代可用的氣缸已經足夠,那便不能舍得花錢,照著十萬兩銀子往里面砸,畢竟瓦特可沒這么好的配置、以及這么雄厚的資本。

  表彰大會還要晚些日子做準備,趁著現在還有時間,劉鈺便道:“這東西既是做出來了,銀子也給了,我估計你們這回才算是心放到了肚子里,覺得我不是在忽悠你們吧?”

  工匠忙笑道:“大人說笑了,之前幾個技術攻關的小組早已領到的賞銀,分文不差,我們可真是一點沒擔心。不過也不怕大人笑話,這錢真到了手里,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我們這些人合計了一下,若說回去買地耕讀,也沒什么意思。這里新奇事物多,還是更喜歡這。可錢在手里,不能爛了,得想辦法生錢。若說出借高利貸,在威海這也不好借,還請大人幫著買些股份?日后也好給兒孫們留些財產不是?”

  此時的威海,這種商業資本的意識,可能比松江還要濃一些,不說是移風易俗,卻也讓不少人有了和之前不一樣的選擇。

  “這事好說。不過,我這里還有幾件事,賞格嘛,自然有。你既為領班,明日選一些可靠的,我還有幾件事要你們辦。”

  聽到又有新項目,工匠們都高興起來,這錢,還有嫌多的嗎?

  劉鈺看著這些高興的工匠,心道我才是賺大的那個,大順可沒專利制度,你們這東西若走專利,和我給的這點賞錢一比,怕真是西瓜與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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