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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一牛之力

  最好的一批工匠集結在講堂中,這些人有搞過鏜床的,有拆過紐可門蒸汽機的,還有十幾個從那批孤兒中挑選出來的懂科學但不會技術的半大孩子做學徒。

  黑板上,劉鈺正在那講一個很關鍵、但可能這些人聽起來像是廢話的問題。

  “水燒開了變成水汽,得吸熱;水汽變成水,得放熱……熱勁兒,都是煤燒出來的。就跟一桶水,不管你是裝進茶壺還是泡在衣服里,總量是一定的。”

  這些在工匠眼里似乎都是很直覺的知識。即便自此之后的很多科學都是反直覺的,可此時大部分的科學還是符合直覺的。

  劉鈺在那滔滔不絕地講了一番放熱、吸熱、燒煤的問題,最后才說到改良蒸汽機。

  理論上不難,學過機械原理的,曲柄聯動系統這都不是問題,反正大順沒專利制度,也不用跟瓦特似的還得繞開專利再單獨設計一套行星齒輪系統。

  嗚嗚啦啦地講了一大堆,下面的人也基本都聽懂了,整體問題就是把威海現在已有的、他們很多人已經可以仿制的那種在船塢抽水的蒸汽機改良一下,分離冷凝器、完成只能上下運動到可以曲柄轉動、燒更少的煤有更大的勁兒。

  至于勁兒到底有多大,勁兒是個問題,功率又是另一個問題,劉鈺也沒講的那么文縐縐,而是開了個玩笑。

  “要說多大的勁兒,評書上說薛仁貴吃了九天玄女娘娘的面餅,有了一龍二虎九牛之力。這龍虎之力,咱也不敢想到底有多大。但說這牛力吧。我說哪天咱們就測一測這牛到底能干多少活。”

  “找個深井,搞個滑輪,弄個1000斤的鐵疙瘩,讓牛在平地上拉著。掐著懷表看一看,這一分鐘時間到底能拉多遠。這就算是一牛之力。等你們搞出了改良的蒸汽機,若能達成二牛之力,就算成功。若能達成三牛之力、五牛之力,那就另有獎勵。”

  “一牛之力到底多大,過幾日你們自己去試試。”

  說完,他簡單地畫了一個定滑輪的樣式,前面簡筆畫了個奇怪的動物突出兩個牛角就當做是牛。

  直截了當,一目了然,比起硬性去規定牛、加速度、速度、質量這些東西,定義起來功率更直觀。

  當初那些劫后余生的孤兒學的東西,分得清功率和力,有一套自己體系的換算單位,而且這都是他們的課后練習題,很容易就能解出高度勢能轉化后的功率。

  只是那些工匠卻不會算,但聽到一龍二虎九牛之力的時候,一個個都笑起來,心道這倒是好理解,一牛之力到底多大,這么試正合適。

  聽到劉鈺的要求不高,也就是二三牛之力就行,一些工匠心想,這比作鏜床還簡單哩。

  鏜床也有了,氣缸也能挖,曲柄結構也有了,自反饋的調節器也照抄,幾人看著黑板上的那些圖畫,拍著胸口道:“最多兩年,便能搞出來。只是,大人,搞出這東西,不是就用來提水吧?”

  劉鈺笑道:“自然不是。能用水排的行當,這不都能用嗎?而且還不用非得有水。一些牛馬拉的比如磨盤、磨坊什么的,也都能用。鍛鐵、砸甲、甚至帶動這個鏜床,不都能用嗎?”

  “你們先做出來,然后再想將來用在哪。反正花我的錢。”

  眾人一想,心道也是,反正花劉鈺的錢,人家真金白銀給著。哪怕做出來玩呢,誰也管不到。

  可也有人立刻聯想到自己之前的行業,心道這東西若真能做出來,說不定還真能省許多事。

  譬如四川的鹽井,有了這玩意兒,那不是不用養那么多拉轆轤的牛了?這玩意可是一天十二個時辰無休,牛可不能一天到頭都干活,便是不睡覺還得反芻呢。

  不同的行業想到了不同的用處,劉鈺心里也有打算。

  反正是不能先用在紡織業上,不考慮對紡織業的沖擊,也得考慮到蒸汽機就是個動力,適合動力機械的大型機器還沒有呢。

  估計英國那邊的水力紡紗機也快了,等打完荷蘭,找個機會去一趟歐洲,自己評價有什么可以直接“拿來主義”的東西,能抄就抄。

  英國的曼徹斯特法案已經實行,這對大順的棉紡織業既是挑戰,也是機遇。

  沒有這個法案,大順就沒得抄,因為大順的主流衣料不是羊毛,羊毛仿制技術和毛棉混紡技術,和純棉紡織技術不一樣。

  這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如果蒸汽機搞出來,肯定是要先用在一些新興行業上。

  大部分新興行業都是他控制的,而且也不是小作坊式的,不會引發同行的反對。

  磨玻璃、挖礦、鍛鐵、碎礦、鋸木、機械……這些行業都用得上。

  和英國先輕工后重工的符合經濟規律的發展方向不同,劉鈺想要借朝廷的力量推廣而不是自發發展,肯定是要先重工的。

  遼東的鐵礦、煤礦,乃至唐山的煤礦,這些都算是從無到有的東西,對新事物也沒那么大的反對。

  和滿清的情況不同,滿清到義和團的時候,未必是反科學,更像是一種民粹——洋人壞,洋人搞的東西我們不用,洋人的東西也沒那么好,如果在效率上找不到黑點,那就從迷信中找。

  更多的是一種天朝淪落后的失落感的民粹。

  這種情緒很奇怪。

  如果這東西是你先搞出來的,那便是這東西真好,洋人不會真蠻夷;別人先搞出來就把你欺負的很慘,那就是這東西不好,就算好用那也肯定有不好的地方,我們老祖宗的東西肯定有好的地方。

  這種心態,劉鈺摸的很清楚。很多傳統行業,越真的有用,越開放包容;越落后無用,越封閉排斥。

  既是自己這邊先搞出來的,他倒不擔心這個。

  等這一批自己教的孤兒們跟著實習幾年,有科學打底子,也有實踐的技術,就可以指望他們搞蒸汽機車,這東西才是最能打動皇帝支持的——不需要水的大運河,方便調兵、方便統治、方便鎮壓、方便集權、方便阻止出現地方勢力等等,皇帝必然是樂于見到的。

  反過來如果是搞紡織業,對外傾銷的武力基礎還不足,只能對內內卷。

  無論質量還是價格,大順的布在國際市場上都優勢巨大,可是并沒什么卵用,真實的世界不存在不受政府控制的真正自由市場。

  這么搞,實際上就是把分散在各個小手工業者手里的利潤,富集到蒸汽工廠中。如果要靠這種方法富集資金搞煤鐵聯合體和修鐵路,劉鈺覺得都不如搞一口通商搞官營出口貿易來錢快、影響小,皇帝也更容易支持。

  他連一口通商來快速搞錢都不想搞,自然是不想走這條路。就算走,也得在印度站穩腳、徹底打開日本的國門后才能搞紡織業,先后順序絕對不能弄錯了。

  此時唯一擔心的,便是時間了。工匠們信心滿滿,認為兩年之內絕對搞得出他要求的那種改良蒸汽機。

  以此推動的蒸汽動力的鼓風機,可以嘗試新的冶鐵煉鋼法,這都沒問題。

  就是自己培養出的這批寄予重望孤兒們,能否在蒸汽機研究成功后,憑借他們的理論知識和技術經驗,在十年之內搞出實驗性質的蒸汽機車?

  會議散后,劉鈺留下了這十幾個半大孩子。距離那場大災荒已經過去了七八年,這些孩子也在劉公島這樣的封閉環境下學了七八年。

  雖然這七八年時間,平均下來劉鈺每個月只能空出四五天的時間給這群孩子講課,但還是灌輸了足夠的、超越時代的理論知識。

  最大的孩子已經十八了,從當初那些瀕臨餓死的小孩,已然成為了小伙子、大姑娘。

  “老師。”

  齊聲聲地叫了一聲,劉鈺叫他們都坐下,說起來火車的事。

  他們都學過一篇劉鈺執筆的課文,或者叫“科幻”,名目叫《五十年后的模樣》。

  “先知”書寫的科幻不是科幻,而是神準的預言,這些孩子雖然都沒見過火車,可不妨礙他們知道火車。

  他們不但知道火車,還知道空氣中有氮,如果能夠富集就能做肥料;知道鋼和鐵只是含碳量不同;知道人生病是因為細菌引起的;知道天上打雷的電和實驗中摩擦起電的電都是一樣的電。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只有十歲,哪怕不曾飛上過太空,卻也對地球是圓的深信不疑。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從未見過根瘤菌,哪怕一輩子都沒摸過化肥,卻也對大豆下面長者根瘤深信不疑,對氮磷鉀這三個字印象深刻。

  封閉的環境,專斷的教材,讓這些孩子和劉鈺擁有了類似的世界觀和認知。

  劉鈺很難得地引用了一些詩句,鼓勵這些孩子。

  “老祖宗有句話說得好,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你們將來要做的事,便是這樣的事。如果有了火車,膠東饑荒,則可調江南之米;陜甘饑荒,則可用四川之糧。人總要衣食住行,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是住。若能搞出火車,便是行、食。”

  “你們都挨過餓,也知道挨餓的滋味。如今我都快要三十了,當初我寫的五十年后的世界,真到五十年后,我都要七十多了。人說,人到七十古來稀,我是盼著我活到那時候,看著那篇文章里的世界真的實現。”

  “好好做,我看好你們。你們已經學到了世界的什么樣的,但問題的關鍵不是解釋世界,而是改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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