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不是給臺階下了。
而是生怕琉球王找不到臺階,趕緊彎下身子做了個臺階,怕琉球王摔死。
天使不能定琉球王的罪,趙百泉也不想劉鈺做的太過火——直接去藩屬抓郡王,以劉鈺現在天眷正隆,肯定賞而不罰,那豈不是助長邊將們都學劉鈺?
反正打仗能立功,混好了封爵入相,那還不可勁兒打?甚至很可能土司不反逼其反、藩屬忠貞迫其叛。
這大順真就要以強亡了……
劉鈺大約也能猜到趙百泉的想法,心道你這臺階給的真好。
跪服于地的尚敬不敢抬頭,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天朝,而是自己的弟弟,這才是最大的威脅。天子會保藩屬的社稷,不會強占琉球,可自己的弟弟和上任天使的關系很好。
想到這,立刻抬起頭,朝著地面重重地磕下去。
磕的時候,頭貼到地面的時候,迅速一擦,擦出了一道道血痕,直到血流出濕了眼睛,這才沖著龍亭哭道:“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啊!臣日日夜夜豈不思先祖之仇、家國之恨?”
“然倭人看管甚嚴,臣只能效勾踐故事,忍辱負重,以求時機。”
他正哭的時候,身后的老臣蔡文溥暗自嘆了口氣,心道王上啊王上,這話可不能亂說了,你又不是沒有機會,本國可是派了人去國子監和太醫院學習的。你這般說,豈不是罪上加罪?
副使趙百泉也覺得琉球王的話過于扯淡,給臺階可以,但不能把天子的使者當傻子耍啊,編謊話最起碼也得用心點。自己這還擔著責任呢,回去后皇帝反問一句,這么明顯的謊言你怎么都信了,日后也不用混了。
“中山王,就算倭人監視日嚴,可昔年曹賊如此蠻橫,獻帝尚有衣帶詔之舉。倭人雖威逼,可琉球亦多派儒生往國子監求學,難道這些人在國子監學著忠君之言,卻對琉球的事一無所知?難不成中山王就不能秘使他們陳奏琉球事于天子?亦或是說,這琉球國去往國子監求學的,都是倭人所選?”
這話只是在訓誡中山王,可于在國子監留學過的蔡文溥聽來,無一不是在罵他。
再想著剛剛趙百泉說無君無父之類的話,這對一個飽讀詩書的儒生而言,實在是難以接受的屈辱。
再想想這一次天朝的震怒,顯然是有備而來,蔡文溥長嘆一聲。
想著在天朝國子監學到的那些圣人之言,忠君之義,心道王上啊王上,老臣只能助你最后一次了。
猛然抬起花白的頭,使出最大的力氣,猛撞向地面。
他這是求死真撞,非是做戲。
年紀也近七十,這一撞下,頓時腦漿迸裂,死于當場。
場面一亂的功夫,尚敬一看蔡文溥的在血泊中的頭,知其不可能活過來了,遂不假思索地說道:“臣昔年為世子時,恰蔡文溥入京求學于國子監,臣秘使之告知天子,訴說倭人為禍之事。”
說到這時,蔡文溥的家人孩子幾十條人命在他心頭一閃而過,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此番天使來小邦,天兵列陣、艨艟壯闊,臣便以為天朝這是來為臣主持公道來了。蔡文溥叫臣忍耐,也說他在國子監時已秘將此事上奏天聽,難不成竟無此事?亦或許他竟私通倭人,隱瞞不報,卻來誆騙我已報備天聽?”
劉鈺嗅著空氣中的血腥味,心里默默地給尚敬豎了個大拇指,心道果然是當貴族的料,當貴族的基本功很扎實。
他也不說破,就聽尚敬在那面不改色地扯淡,現在唯一的證人已死,那還不是隨你說?
趙百泉對琉球的情況了解不深,也不知這是真是假,但卻知道這時候應該相信。
事實,并不是相信的理由。
但臺階給的還是不足,他又道:“中山王,你若真有此心,難道不能派人乘一葉扁舟去天朝嗎?”
“天使有所不知,薩州倭人看管甚嚴,往來朝貢之船、所載之物,皆由其控制。臣雖有心為天家屏翰,奈何國小兵弱,兵不足千,實有心無力。如今天兵既至,天使親來,我邦之仇、祖先之恨,可復矣!”
他又朝著地面磕了幾個頭,哭道:“臣自知死罪,愿請面陳陛下,若能復琉球宗廟社稷,縱死無憾爾!臣萬死不能平罪,只恐死后無有面目見列祖列宗啊!”
又哭了數聲,暈厥于地,復又起身,當真有杜鵑泣血之悲、萇弘化碧之嘆。
劉鈺默不作聲,聽的實在無聊。
無聊至極地他低著頭,看遠處死去的蔡文溥流出的血慢慢匯聚,眼中盯著遠處的一條磚縫,心道他好像有點高血脂啊,要不然早該流到磚縫那了。
再看看尚敬,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心道差不多得了。
這一次他肯定是要把尚敬抓回去的,不是為了皇帝的面子,是抓給西洋人的看的:赤縣神州結界之內,朝貢體系等同于領土,皇帝有權處置任何朝貢國國王。
讓西洋人承認天朝的內部法理,以后和天朝公示的朝貢國直接打交道不行,得去京城。天朝皇帝是中國加朝鮮、琉球等國共同的皇帝,而不是那群傳教士搞的地圖上的漢法理王國國王。
這天下沒有一個國家有資格當天子,但五霸還是湊得齊的。雖五霸制禮不合矩,但也只能如此了。
天朝體系想要往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平穩過度,必須要搞清楚藩屬到底是什么?是殖民地?是附庸國?還是分封國?聯統國?亦或者四者都不是,而是一種超然的特殊存在的地理意義而無法理意義?
這些都需要和將來的“五霸”之四們簽條約,搞清楚,得到主要國家的承認。合理不合理的,先有事實再定“國際法”,自然也就合理了。
朝鮮太“忠”,沒有借口,這琉球恰恰撞在槍口上,自是要拿他開刀,做個示范。
怎么證明這是自己兒子,戶口本可以偽造,但當著外人面打一頓孩子,孩子哭著喊爹我知道錯了,那應該就可以證明了。
琉球王尚不知道自己要承擔這么大的意義,心中想的全是如何脫罪。
他不敢抬頭去看劉鈺和趙百泉,心里想著這一次無論如何要去一趟天朝,來一波自縛以請罪。
去天朝,可能會死。
但留在琉球,必死無疑。
按照以往規矩,出了這么大的事,要派世子或者王弟前往天朝。可這時候無論是派世子還是派王弟,都很危險。
此一時,彼一時。
琉球小國,朝貢國的地位是天朝給的。以往派世子或者王弟去,天朝需要遵守禮制,不但不會動歪心思,反而會維持在琉球統治的琉球王,這叫禮法。
而現在,若是派世子或者王弟去,萬一王弟在天子面前表現的極好,把責任全都推倒自己這個琉球王身上,那自己這個琉球王還能當嗎?到時候天子以琉球王尚敬不忠不孝為由剝奪其王爵,授王爵于在天子面前表現了一番弟弟或者兒子,自己豈非要完?
而自己若是去了天朝,留在琉球的名義上只是攝政或者監國,只要天子原諒了,自己的王位還是穩固的。
想到這,他也堅定了心思,明知去天朝可能會死,卻也只能賭一把了。
“臣辜負天恩,請自縛面見天子,自陳臣罪。還請天使許可!”
趙百泉剛要說話,劉鈺輕咳了一聲,止住了趙百泉想說的話。
場面漸漸安靜下來,無人做聲,直到外面一人匆匆跑來,在劉鈺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
“大人,那霸的炮臺咱們已經控制住了。琉球人沒抵抗。煙也升起來了,在外面的軍艦大約在中午時分就能到。”
“炮臺上的炮都很老,而且都是鐵炮,沒有銅的。我們也沒拆。沒啥用。”
劉鈺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低頭看了看琉球王。
這時候琉球王也恰好抬頭悄悄看著劉鈺,想知道這個忽然進來的人到底說了什么,自己的命運到底會如何?
趙百泉也在看著劉鈺,嘴炮的事,他負責。但琉球王到底怎么處置,劉鈺才是正使,現在劉鈺做什么他都不會反對,這件事,琉球這邊做的實在過分,放在朝中那是要凌遲的——郡王勾結外邦,欺瞞皇帝,甚至朝中一大堆外邦武士,這還不凌遲那真的是視王法為無物了。
劉鈺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距離正午還有三個小時,他也不急。
“中山王,天子此番差遣我等前來,只是詢問琉球國事。你為天朝藩屬,只有天子有權處置。你既有心自縛于京城請罪,雖有真心,可這真心只見于形而不見于質。”
“來人!筆墨!”
筆墨紙硯早已準備好了,可如今皇帝的龍亭還在,沒辦法坐著寫,站著也沒法寫,執筆之人只好跪在地上,面朝空空的象征皇權的龍亭,鋪紙于地。
“中山王,請吧。倭人在琉球的在番奉行于何處?多少武士駐扎?各居于何處?朝中幾人是忠,幾人是奸?幾人被倭人控制?幾人源于倭人的命令才得以為官?”
“琉球雖遠,天朝兵鋒依舊可至。倭人無禮,天子必罰。待六師移之,再說可就晚了。”
跟琉球王說完,又道:“中山王弟尚徹!”
尚徹一驚,忙道:“在!”
“上次天子冊封,天使歸朝對你多有贊許,說你頗通文采,記憶絕倫,想來是真的。中山王年紀大了,怕是有些人記不清楚,你不妨幫他回憶回憶。來人,送中山王弟于偏廂,撰寫名單。”
“還有琉球國紫金大夫以上官員,也都幫著王爺回憶回憶,免得有漏網之魚。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