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軍官們在威海憋了許久,整日看著地圖推演種種可能,這是參謀的本職工作。
劉鈺用周天子和諸侯做了個不恰當的比喻,雖不完美,勝在直觀,倒也更容易理解。
他們推演過無數次,想著若是對倭開戰,戰場必在九州島。
現在劉鈺說要運用倭國內部的矛盾,造成一種各方心不齊的局勢,他們大概也明白了劉鈺為什么要去土佐轉一圈了。
土佐既是外樣大名,大順的艦隊若能在土佐附近擊潰海岸防御,以極少的兵力縱橫土佐,那么在其余外樣大名看來,大順的海軍可以在海岸線的任何一處登陸,很可能威脅到他們的封地。
這樣一來,他們出兵的時候必然會猶猶豫豫,而且也肯定會想辦法留足足夠的兵力守在自己的城中,以免被大順偷了家。
至少,不會過于主動,就算不得不去,也得等到幕府那邊傳來命令,逼著他們不得不出兵的時候才會出兵。而且可能會耍滑頭,避開交戰,消極等待幕府直轄的兵力前來。
反過來也一樣,幕府直轄的兵力也不想都消耗在和大順的戰爭中。一旦幕府沒有兵力,壓不住諸侯,那就是春秋時的禮崩樂壞,外樣大名可不會老老實實。
刨除掉親藩大名,還有一群隨時可能當墻頭草的譜代大名,這都是不安定因素。
日本國雖大,實際能動員的戰爭潛力卻不多。甚至只要能夠對幕府直轄的兵力打出一場萬人左右規模的殲滅戰,幕府就會立刻求和,而不會選擇把自己所有的兵力都用來保日本——相對于保日本,保幕府更重要一些。
去土佐轉一圈,就是在給幕府那邊埋雷。
外樣大名肯定會請求幕府不要調動他們的兵力,讓他們的兵力守城,以免大順的海軍沿著海岸線登陸。
幕府答應,那么打仗的主力、死的最多的,就是幕府直轄的兵力。
幕府不答應,就是在外樣大名的心頭結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即便無可奈何直轄出動全部兵力,必然離心離德。
尤其是劉鈺又不是準備只在土佐停留,而是要去一趟江戶外海,在那里直接威脅江戶城,宣告大順的海軍隨時可以在江戶附近登陸。
幕府如果在江戶預留了大量部隊,那么外樣大名就會想:你幕府可以留兵守家,卻叫我們出全力,這他媽什么玩意兒?
若留兵守家,則去九州島的兵力就不會多,又定然會集結各地大名的兵力。一方面制造了隔閡和不滿,另一方面,這種十八路諸侯齊聚的情況,根本打不好仗。
人一旦多了、雜了,指揮起來就不順暢,各有心思,各懷鬼胎,大順陸軍那邊打起來也就容易一些。
弄清楚這一次去土佐的目的后,劉鈺又叮囑道:“這一次登陸,一定要記得嚴明軍紀。不得燒殺搶掠。咱們要為將來的談判,來一個無中生有。”
“無中生有?”
軍官們一臉茫然,不知道這無中生有,從何而生?生的又是什么?
“倭國禁教,其一大原因,是因為當年島原之亂,天主教徒起事。倭國又非信綠教,之前也有不少大名信天主教。倭國到底怕天主教什么?”
“就像一個人不會水,所以害怕掉進河里。那么他到底是怕水?還是怕死呢?如果怕水的話,是連喝水都怕的。所以,本質上講,這是怕死。”
“倭國也是一樣。他們怕天主教,是怕天主教在底層民眾中傳播,底層民眾借此組織起來,反抗倭國暴政。故而,倭國最怕的,是底層民眾的反抗,只是天主教恰好可以作為一個組織在一起的工具。”
“所謂無中生有,那便是生出一些讓倭人幕府、大名都害怕的東西——民眾的反抗。”
“要嚴明紀律。要傳播一些倭國一點都不想聽到的東西。等到和談簽條約的時候,卻把這些我們根本不在意的東西,加在條約里面,這便是無中生有。我們坐地起價,他就地還錢,便可多得一些還價的利。”
“日后也必能使倭國更加鎖國,除了我們要的開關之外,其余地方必然更加封閉,嚴禁出海,更嚴禁求學于國外。”
其實大順也是一個吊樣,也怕底層組織起來造反,但畢竟這種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時代,天朝早就過去了。
絕對世襲的那一套從商鞅時代就被逐漸打破了,如今更是可以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怎么樣,大順的士農工商和日本的士農工商不是一回事。
大順有科舉這個階級流動的利器,考上科舉就是士;而日本,士這東西終究還是世襲的。
所以有些話,完全可以在日本大肆宣傳,而不用擔心被朝中知道后覺得這是大逆不道之言。
這些話講好了,也能抵得上數萬雄兵。
原本只是大名和幕府之間的勾心斗角,各懷心思;現在還要挑唆一下階級矛盾,使得各個大名還要考慮底層在大順登陸之后“一揆”的可能性。
將來談判的時候,這件事可能也會是幕府第一個要求去除的條件,比如不得傳播類似思想、不得接納倭國自發去往大順求學的人。
既然要除去這個條件,那就得從別處補,這就得加錢。
大順再怎么封建王朝,唯才是舉、科舉取士、輕徭薄賦、出役給錢、四民一體這些東西,依舊是此時的政治正確。可放在日本,哪一句都會引發軒然大波。
底層缺組織,也缺指導思想,組織需要時間,而指導思想這東西可以短時間內灌輸一些,底層百姓聽不聽得懂沒關系,反正也是說給高階武士、大名和幕府聽的。
選在土佐,也因為土佐在關原之戰后換了藩主,新藩主家的武士和舊藩主遺留的武士之間也有巨大的矛盾,在這里造成的影響會更大。
手里除了水手,也就五百人的陸戰隊,就算高知城前幾年失過火、又恰逢饑荒剛過去,攻高知城也不現實。
可自己就偏偏要靠這五百陸戰隊,叫土佐藩將來一個兵都不敢出。
至于搶錢……明搶是最低級的手段,劉鈺不屑于用。
將自己的計劃和眾人說完,確保可以明確知曉以便貫徹實施后,幾個會日語的通譯就開始在那背誦劉鈺寫的蠱惑人心、煽動情緒的小冊子。
很快,前面的軍艦捕獲了一艘日本的商船。
自從鎖國令頒布之后,曾經可以造蓋倫船、橫渡過太平洋去墨西哥招采礦工程師的日本,已經沒有一艘可以出海遠航的船了。
這商船小的可憐,也就走走近海,證明這里已經距離海岸不遠了。
船主被轉移到了劉鈺的座艦上,看得出這個可憐的船主已經被嚇壞了,這里又不是長崎,這里的船主既沒有見過這么大的船,也沒見過外國的人。
上了船之后,就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劉鈺知道商人最喜歡什么,也想試探一下鎖國令對這里的商人有多大的影響,笑吟吟地摸出幾枚在墨西哥鑄造的西班牙銀元——這玩意多的在福建和廣東一抓一大把,比銀錁子還常見。
跪在地上的商人看到閃閃發光的銀元,原本的恐懼一掃而空,知道但凡笑瞇瞇給錢的,一定不是壞人,更不可能殺了他。
朝著劉鈺磕了幾個頭,接過劉鈺遞過去的銀元。
可銀元剛摸到手里,立刻就像是觸電一般,把這幾枚銀元扔到了一旁,嚇得更是在地上猛磕頭。
因為,銀元的后面,印著一個十字架盾徽。
劉鈺又摸出了一枚同樣的銀幣,指著后面的十字架盾徽,用自己那口半吊子日語問道:“是因為這個?”
商人磕頭如搗蒜,連連稱是,若是被人看到這樣的標志,是要被釘在十字架上上火刑的。
島原之亂后,幕府對天主教徒有了標準的處置流程:釘十字架,砸碎了尸體砌在城墻里,看看到底能不能復活。
商人雖不曾出過外海,可鎖國令這種事他可記得清楚,一旦被發現肯定會死。哪怕對白銀愛的深沉,也只能像是上面沾了屎一樣趕緊丟掉,甚至可能上面就算真的沾了屎也不至于如此。
從這個商人的反應上,劉鈺可以判斷出幕府的控制力還是很強的。便把那幾枚銀元收走,摸出了一些日本這幾年新鑄的享保錢,商人眼睛一亮,趕忙收下。
“大人是唐人嗎?”
收了錢,膽氣也壯了許多,竟然敢主動和劉鈺說話了。
“嗯,是唐人。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小人是販賣紙的。土佐的紙,很有名氣。小人是小本生意,懇求大人放我離開。”
“嗯,你放心,唐國的紙遍地都是,我自不會要你的紙,也不會要你的船。你是土佐人?”
“是,小人是土佐的商人。”
“我聽說高知城失火了,現在還沒有修好嗎?”
“沒有,還沒有修。”
“你們的藩主是去江戶參覲了?”
“是的。”
“一般什么時候回來?”
“要到八月份。”
“高知城距離海岸有多遠?”
又摸出了兩枚享保銀幣,商人接過銀幣,回道:“距離海岸河口有約莫十余里。河口狹窄,大人的船可能無法通行。河口往上十里才是高知城,在兩條河的夾口處。”
“海邊有炮臺嗎?”
“沒有。”
取來紙筆,一邊詢問著,一邊繪制了一下河口的大致情況。
如果這個商人說的都是真話,攻高知城是不用想了,河口太窄,而且劉鈺絕對不會在步兵不足的情況下,將軍艦開進狹窄的河道,那是給人送菜的行為。
但城是城、市是市,高知城就是個城堡,絕大多數的人口當然是在城下町居住。
這里百余年沒打過仗了,海岸連個炮臺都沒有。
問清楚了要問的情況后,劉鈺還很好心地告訴這個商人,日后若是被人問及應該如何應答。
待商人徹底放松了警惕,在銀幣的面子上認為唐人都是好人的時候,劉鈺笑吟吟地露出了獠牙。
“你說的若是真的,我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若是假的,你的名字定會在土佐流傳。”
商人剛剛松懈的精神頓時又被驚住,連連磕頭口稱不敢,劉鈺這才對著剛才口述繪制的地圖,詢問了更多的細節。
行家出手,是真是假一聽便知,終究也是帶兵這么久的人了。商人將他知道的情況一一說出,基本可以確定都是真話后,劉鈺又賞了他幾枚銀幣。
放他歸船之前,又叫他取了一些土佐出產的紙張,詢問了一下價格,判斷了一下,得出的結論是除非蒸汽機大規模應用,否則無法對日本的造紙業造成沖擊。
剩余的絲綢瓷器等常見貨物,劉鈺門清,每年走私和正常貿易都有詳實的價目表。
放了那個商人離開,得知這里距離土佐已經不遠,便升旗幟,告訴艦隊稍微改變一下航向。
船上,負責測繪的軍官生們正在將一箱箱的儀器搬出來,木星定位法沒法在搖晃的船上用,所需的望遠鏡也頗大,一旦登陸,他們就要盡快測量此地的經緯度。
兩艘探險船,又分出來兩艘巡航艦,折向西邊,沿途繪制四國島的海岸線地圖。
艦隊主力越發靠近土佐,海上的各種船只也就越多。可是都沒有大船,都是些小船,要么是打漁的,要么是運貨的,船都不大。
大部分船見了劉鈺的艦隊,就飛也似地往岸上跑,水手們遵守著劉鈺的命令,沒有用槍在甲板上射人玩。
圍在劉鈺身邊的軍官生看著那些小船,一個個苦著臉。
“大人,倭人連海軍都沒有,就算有也都是一些小船。咱們海軍這一仗,豈不是就是給陸軍當運輸隊的?要我說,集結陸戰隊,陸軍打陸軍的,咱們海軍打咱們的。”
“咱們把陸軍往九州島上一送,留下一半的船保證海權,監視倭人水師。剩下的,直接沿著倭國沿海轉一圈,哪個城兵少就打哪,他們又追不上,咱們想打就打,覺得打不過就撤便是。”
“如此,保管叫倭人的兵都縮在城中,一個都不敢出來。”
劉鈺笑道:“算了吧。炮彈挺貴的,火藥也不便宜,嚇唬嚇唬得了。攻下來后,能搶到啥戰利品?我吭哧吭哧地打一天炮,搶兩船大米?就像高知城這樣的,都得問幕府借錢,高知城現在還沒修好,你說能榨出油嗎?”
“我為了叫倭國有錢可賠,煞費苦心啊。又幫著他們穩定饑荒,又幫他們出主意鑄幣改革,就為了今天方便收錢。各個大名每年都要參覲交代,有個屁的錢?幕府前幾年窮的連參覲交代都停了,你覺得但凡有錢,能把這種削弱潛在對手的制度停了嗎?”
“攻下九州島,能要多少錢那就是定數了,你再攻幾座城,他沒有你又能怎么辦?你要知道,倭國又沒有一個英格蘭銀行,逼急了他也湊不出錢啊。”
說笑間,桅桿上的瞭望手傳來信號,已經可以看到河口了。
劉鈺沖著旗手揮揮手,示意各部準備戰斗,鳴炮示威,任何靠近的船通通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