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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君子圣徒

  軍官們對各種造反研究不多,自也不知倭國自有國情在此。

  若不是因為《典當地租佃法令》,這倭國的情況和大順截然不同,除了造反的“酸秀才”也會來幾句鹿臺鉅橋之類的典故外,實無相似之處。

  除了幾個心地善良的覺得將來這么一走,土佐藩怕要血流成河,良心間隱隱覺得有些對不住這些要幫他們攻高知城的百姓。其余的軍官也沒覺得什么,唯獨擔心如劉鈺所說的那般,吃飯看熱鬧的時候,來好多人;等真正辦事的時候,便不來了。

  好在陸戰隊的軍餉向來充足,又關系到退役后的年金,且不像水手那般病態,大量上岸補充的軍官生也都知道這件事關系到海軍將來能拿多少賠款以造艦,總算是維持了基本的仁義之師的模樣,贏的了當地人的小小信任。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附近幾個村子的百姓就提著家中的農具趕來混飯吃。

  除了農具,他們手里還提著家里的竹筐、背簍,各自登記,就在當場領到了錢。

  伴隨著太陽升起,天上沒有早霞,預示著幾天之內都是大晴天,劉鈺的心情也如同這朝陽一般,蓬勃開懷。

  不及中午,已有數千人聚集于此。

  下了軍艦的軍官生融入其中,各配了通譯,組織當地的百姓將陸戰隊的大炮拉到了高知城的西北角外空地上。

  靠著數千人手里的鋤頭鏟子,填平了高知城西北角的稻田。告知造紙業發達,附近樹木極多,砍伐樹木,很快構建出了對準高知城的炮位。

  觀察了一下高知城,劉鈺覺得有些美中不足,可惜前幾年的大火將高知城的天守閣燒了個干凈,若不然此時炮轟天守閣,定能讓這些倭人農夫歡聲雷動,一會做起事來也必更加賣力。

  至于攻城,這是戰術問題,他已不必躬親,參謀們早已擬定好了方案。

  縱然語言不通,也不影響,只需要一會炮擊毀掉高知城西北邊的石墻,壓制城上的防御,讓那些農民用竹筐擔土,填平壕溝就是。

  中午十二點一到,炮兵已經準備就緒,參謀們最后來詢問劉鈺。

  “大人,攻城已經不難。只是我軍人少,又不可分散以免被倭人尋機擊破,故而不能圍之。這些倭人農民,空有熱情,奈何一輩子都沒摸過刀劍,亦不可用。萬一土佐藩的武士跑了呢?”

  劉鈺不以為然地笑道:“跑就跑了唄。有句話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能跑,高知城的稻米金銀能跑嗎?況且,我要讓幕府看到的,是我攻下了高知城。至于我軍野戰之力,浦戸城廢墟一戰,倭人已經親眼所見了,就不需要再演示了。”

  “日后我若不掌海軍,你們參謀們一定要想清楚,打仗的目的是什么。達成這個目的,制定相應的戰術,成全背后的戰略。我攻高知城的目的,不是為了殺武士,是為了讓幕府知道,我有能力在倭國任何一處登陸、借用百姓怨氣,千人即可攻城。令其不敢傾全力與天朝決戰于九州島。”

  想著皇帝已經把李欗安插進了海軍,有些戰略上的考慮也需要對這些參謀們進行一下培養。

  講清楚戰術、戰略的區別后,最后看了一下懷表,沖著參謀點點頭道:“開始吧。先炮擊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后叫倭人百姓填壕與沼澤。”

  轟隆隆的炮聲開始作響,不到半個小時,高知城西北邊的石墻已經坍塌。從各個軍艦上抽調的、負責在桅桿上狙殺敵艦指揮官的火槍手也靠近了護城壕,隨時盯著可能露頭的鐵炮足輕。

  高知城中,土佐藩的留守家臣悄悄觀察著城下集結的數千農民,心驚膽戰地發了一句感慨。

  “水可覆舟啊。”

  抵抗已無意義,唐人的炮擊太猛烈,知道如何打仗的人都可以看出來,下一步那些農民就會將護城壕填平。

  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一戰,已經讓許多武士嚇破了膽,他們引以為傲的武藝,在火槍火炮的面前不值一提。

  最后的依仗就是高知城,十余丈高的山丘和城上的石墻,或許擋不住唐人的火炮,卻可以給武士們帶來一種安全感。

  就像是夜里怕鬼的人總會蓋好被子,騙自己說鬼鉆不進被子里一樣。

  可現在,這個自己欺騙的謊言已經破滅,石墻很快完蛋了。

  土佐藩的留守家臣在考慮到底是自殺,還是投降。

  山下的唐人高舉著“仁義”二字的大旗,這兩個字他們當然看得懂。仁義大旗的后面,是被煽動起來的萬千農夫。

  唐人或許會走,這些農夫可走不了。想著這些天城下的傳聞,幾個家臣建議不如先投了。

  “唐人以仁義為名,只說要均田地、廢貸利、另作保以求仁政實施。投降雖是武士的恥辱,可既然唐人只是為了仁義而來,不如先假意投降。騙其離開,待藩主歸來,再行定奪。”

  面對這樣的提議,有家臣猶豫不解。

  “這個唐人的伯爵,到底要干什么?他說來我邦,是因為薩摩藩的人占了琉球,這是薩摩的事。若是他們不知道薩摩藩在何處,我等亦可告訴他。”

  “或是去江戶,追究此事,亦非不可。他有巨艦,也不是去不得江戶。”

  “土佐不產金銀,亦未曾侵入琉球,更是窮困之地。他若是占據浦戸城做港口,亦可說得通。可糾結兵力、煽動暴民,來攻高知城,所為者何?”

  決定是否先假意投降談判之前,這個問題一定要搞清楚,唐人的伯爵帶著軍隊前來,到底是為了什么?

  如果唐人有意入侵,必選西海道,怎么可能跑到四國島?

  去薩摩,這里也無陸路可通。薩摩那群人侵伐琉球,惹怒了唐國,與土佐何干?

  土佐石高不過二十萬,也無金山銀山。就算攻下高知城,也無甚好處,況且就算唐人善戰,可以以一敵五,那也不過五六百人。縱有艦隊,若四國各藩集結藩兵,未必不能勝。

  城外的消息只說,唐人的伯爵是出于仁義。

  這個理由,似乎是唯一可以解釋通的,但傻子才會信。怎么可能真有人為了仁義打仗?

  若真的是為了仁義,當然可以先假意投降與之談判,答應農夫的條件,日后可以再反悔就是,只要讓唐人離開,這些手無寸鐵的農夫不足為慮。

  可是,怎么可能是為了仁義二字?可若是別的,又實在解釋不通。

  到底信還是不信,在炮聲中爭論了一陣后,伴隨著炮聲越來越密集、倒塌的石墻越來越多,相信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諸君,我覺得可信。諸君可還記得禁切支丹教后,尚有許多人前赴后繼殉教?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眾,又是為了什么?難道不也是為了他們心中的‘仁義’嗎?”

  “以我觀之,這唐人伯爵名劉鈺者,多半是個儒家君子,亦如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徒,只是為心中之仁義。除此之外,我實想不出他為何非要攻下高知城,又蠱惑無知農民。”

  有家臣提出了這么一個看法,竟頓時讓一些疑惑不解之人茅塞頓開。

  仔細一想,又似乎的確真的實在有些道理。

  “你是說,這唐人的伯爵,和那些被切支丹教封圣的在我邦殉教的圣徒無二?他是真的信‘仁義’二字?”

  提出這個想法的武士點點頭,其余人又都想了想,均覺得除此之外,再無理由了。

  除了和那些切支丹殉教者一樣的瘋子,誰會真的為了這么一個奇怪的理由開戰?

  當年長崎的街上擺上圣象,令人踐踏而過,以驗是否為切支丹教徒。哪怕明知道拒絕踩踏便死,卻還有許多人寧死不踏,甘受火刑。

  怎么看這唐人的伯爵都是這等類似人物,無非他不信切支丹教,而是真的相信仁義罷了。

  這種瘋子做事,難用常理忖度。

  留守家臣細細思量間,開花彈的爆炸聲又密集地來了一輪,待炮聲暫停,遂道:“他既攜艦隊前來,又為琉球薩摩之事,恐怕他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一則有長宗我部的舊臣流亡至唐國,訴說土佐諸事,為朋友之義來;二則便是他真的相信仁義之道,故而踐行之。其余之外,實想不出他因何非要占據告知。”

  “既如此,只要暫且答應,他必撤走。此智計也,非投降之恥。”

  本來就想不通劉鈺為什么非要打高知城,再經過有家臣聯想到禁教之后層出不窮的殉教者,覺得劉鈺是真的相信仁義、真儒家君子的推論,就越發可信了。

  再說如果換個思維去想,投降是恥辱,可如果是用智計來騙走唐人,這便不但不是恥辱,且可為后世所稱贊。

  瑟縮在山上的家臣們聽著持續不斷的炮擊,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山下逃走,沒受傷的武士可以逃,可是受傷的、家眷等等,又怎么可能逃得掉?況且高知城尚有許多米糧,還有金銀,只怕若無唐人作保,那些狡猾而奸詐的農民非要把這些東西都搶走不可。

  再一想這唐人的伯爵既是儒家君子,又講仁義,在城下町亦是秋毫無犯。想來必是個誠信君子,只要和他談好了,他定會遵守。

  “孟子言:故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他既是君子,當可欺之。若不然,待其帶那些無知農夫攻下高知城,他縱君子,手下兵卒豈皆君子?農民萬千,豈可講理?屆時城中焚毀,糧米被分,又怎么和家主交代呢?”

  心里斷定了劉鈺是謙謙君子,先投降的想法已經完全占據了上風,都知道再拖延下去必要出大事,唐人的戰術一眼可知,然而明知他們要那么干就是擋不住,又有什么辦法呢?

  “事不宜遲,應速派人持白旗下山,約其詳談,亦可暫先答允其行仁政之事。隨后禮送出境,或尋島津、或問江戶,便與我等無關了。他雖君子,唐人天子豈君子乎?又怎么可能會真的為仁政一事,出兵遠渡大洋而攻土佐以保仁政實行?”

  “待唐人一走,農夫皆為螻蟻,不足為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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