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海慷慨激昂,劉鈺依舊沒有回答,而是默默地盯著墨藍色的海面,看著搖晃的波濤濺出珍珠樣的泡沫旋即湮滅,久久不語。
沉默間,心里有些想笑,心道這些軍官生終究還是太年輕。
能打,有地,有錢,世襲領地,還有文化,還隔著大海,還想投錢于貿易和工廠的海軍軍官生,實封在大海相隔的海外?大順皇帝確是漢人,可首先是皇帝,這種事用臀想也知道絕無可能答應。
身后,升帆、掛側帆的喊叫聲此起彼伏,喧鬧中的沉默總不會太久。
“趙佗閉五嶺四關,遂成割據。倭國隔海相望,懂海戰的海軍軍官生卻想隔海實封?周公故智,確實定了華夏千年基業,可秦皇漢武皆不姓姬啊。青海啊青海,動動腦子,想想這可能嗎?”
給出這么一句話后,劉鈺再沒多說,徑直回到了船艙,只留下陳青海一人站在甲板上皺眉思索,許久只發出一聲哀嘆。
回到船艙里,劉鈺鋪開紙筆,將自己從琉球和趙百泉分開后的沿途行程匯總成奏折,著重寫了寫土佐的事。
對皇帝而言,最關心的是開戰能否獲勝。
其次,在劉鈺看來應該就是土佐的事了。
如同許多年前劉鈺給皇帝講的那個“預言”一樣,這樣的事此時此刻的確發生在日本,但也可能發生在中國。
他希望通過這件事,讓皇帝加深一下印象。
做縮頭烏龜假裝外面的世界不存在已不可能的前提下,要么解決底層民眾普遍貧困、地租過高的問題,以防在外力到來時候,振臂一呼,從者云集;要么就繼續加強海軍,確保不會有人用劉鈺玩土佐的戰術在東南沿海這么玩,將外力扼殺在海灘之外。
二選其一,想來皇帝也分得清,哪件事做起來簡單、哪件事做起來難;哪件治標、哪件治本。
日本的事,算是給大順一個教訓:鎖國的前提,得有一支強大的可以選擇開國和鎖頭的海軍,否則那就是單方面掛免戰牌,只在之中。
倭人之事,可為大順之師。
天子與其同為封建主,當哀之而鑒之。
將寫完的奏折封好,交到兩艘快船上,讓他們先行返回。自己還要率領艦隊去土佐,匯合那里的陸戰隊,完成對一些海岸線的繪制。
江戶城中。
德川吉宗的身邊沒有第二個人,大岡忠相帶回的消息很不好,斷絕了二虎競食的可能,他也只好再度仔細審視起劉鈺的信。
信上的內容,很多是不能公開給別人看的,當日討論二虎競食之計的時候,也就只說了一下劉鈺的陽謀。
真正的內容,德川吉宗深知不能給外人看。
信上最不能見人的那一段,如果只從語氣上看,似乎還是當初在江戶柔聲細語提說狡兔三窟的劉鈺,可內容卻今非昔比。
“或有言曰:德川家康若司馬懿。然不論行事手段如何,終究成就了一番事業。傳至今,業已百年,公繼承基業,當細思之。”
“古人云:以史為鑒。公不見鐮倉幕府之事乎?”
“蒙元攻日,鐮倉幕府雖勝而敗。如今我大順來攻,你們終究只能防守。”
“就算贏了,又能如何?戰功赫赫者,賞乎哉?若賞,只是防守,并無多出的土地人口,又拿什么賞賜呢?若有功而不賞,豈能久乎?若賞,則將直轄土地賞賜出去,將來又如何壓得住外樣大名?”
“直屬旗本,與大順軍對攻,死傷慘重,將來又如何鎮得住?你若非要戰,我便讓開外樣大名,打幕府不打大名,這難道不是很簡單的事嗎?”
“若要封賞,必要土地人口,公以為,還能效豐臣攻朝之事乎?你的水軍,過的了對馬島嗎?防守戰有戰功可沒土地封賞,你這不是要步鐮倉幕府的后塵?”
“況且公不過為征夷大將軍,其余大名尚且還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活在京都。公當細思之。”
“鐮倉幕府抗蒙元,日本存而鐮倉亡;周宣王以六師征諸戎,五霸興而七雄立。”
“所謂,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望公細思。”
“其二,若日本開關,天朝可以選擇在長崎等幕府直轄地開關,亦可選擇在薩摩、平戶等地開關。公且細思,到底是你主動開關選在你直轄地好?還是選在薩摩、長州等地?”
“你若朝貢,則為天朝藩屬。便如琉球,小國也,兵不滿千,天朝何有吞并之意?若你朝貢開關,外樣大名若反,自有天朝助你平叛;若你不朝貢開關,自有天朝大軍助外樣大名大政奉還,以正天下禮法。”
“思之!思之!”
正是信中的這些內容,注定了德川吉宗不可能將信上的內容全部示人。這里面的每一句話,都充滿了危險,就算是荷蘭人也未必把日本的情況搞的這么清楚,可劉鈺的信上死死地抓住了這個矛盾。
德川吉宗很清楚,這和劉鈺在土佐做的事幾乎是一樣的,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你會怎么打,但你卻無可奈何 薩摩、長州等藩,忠心嗎?德川吉宗很清楚。
旗本都打光了,壓得住那些大名嗎?德川吉宗還是很清楚。
大順要的是朝貢,幕府將軍朝貢,還是京都的那位朝貢,有區別嗎?德川吉宗依然很清楚。
鎖國政策下,長崎直轄,作為唯一的貿易海關,利潤均為幕府所得。如果大順選擇和薩摩、長州等藩貿易,幕府如果無法做到壟斷,還能拿到貿易的全部利益嗎?
此消彼長,或許真如劉鈺所言:鐮倉幕府贏了蒙元,那又如何?周宣王中興而攻諸戎,那又怎樣?
年年苦恨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他是旁支入主幕府的,或有人稱他為“家康第二”,還是有些能力的。可是他立下的世子,快三十了還尿褲子,口齒不清,習慣性地咬著牙不說話。
若是沒有這一次的事,德川吉宗以為憑借自己的改革,就算自己立下的世子是個廢物,也足以壓得住。
可現在,有大順這樣一個龐大的外力,若是真如劉鈺所說的,直屬的旗本都打光了,只怕戰國重現。
到時候,誰能和大順搞好關系,誰就能成就大事。而論和大順搞好關系,薩摩島津、長州毛利,哪一個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外敵難防,內賊才最叫人揪心,部下有時候比敵人更可怕。
大岡忠相的二虎競食之計已無可能,至此已知必敗。
知己知彼,百戰而不怠。劉鈺早在數年之前就開始謀劃,德川吉宗翻了翻這些年的唐人風說書,對大順又了解多少呢?
史世用將騎射之法傾囊相授,大順毫不在意,因為他們有了更犀利的火器。土佐之戰,既是“仁義”誅心,又是火器殺人,這仗實在沒法打。
又將劉鈺的信仔細讀了一遍,停留在信的最后一段話上,默默無語。
“公之所憂者,非天朝也,實內藩也。”
“何不趁此機會,削弱內藩?旗本不動,而叫薩摩、長州等藩興兵,天朝除之。”
“天朝所需者,名分、大義也。”
“我所求者,非土地也,乃財貨也;非興德也,乃開關也。”
“借天朝之力,盡除強藩,削其羽翼,于公何損?”
“若不然,公之旗本盡喪,而薩摩長州等藩借大順之勢,或走私軍火、或私練新軍……”
“敵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師。”
雖然劉鈺給德川吉宗留下的印象是狡猾且叫人作嘔的騙子 ,可不得不說信上的幾句話,確實讓德川吉宗心動了。
借刀殺人?
借大順之刀,削弱長州、薩摩等藩?
自己既有和劉鈺的關系,或可派心腹人和大順這邊秘密接觸。
量幕府之財貨,結天朝之歡心。
西南諸藩,本就強橫,讓其與大順相爭……只要大順真的不求土地,這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的趁機削弱對手的機會。
德川氏有百余年的根基,不需要靠領導抗順,來獲得大義,成為真正的領袖,因為他本來就已經是領袖了。
京都的那位有名而無權,開銷不過十萬石,也養不起兵馬。
農兵分離政策之下,統治的威脅就是那些外樣大名。
只要劉鈺不派兵到處登陸,復刻土佐的事,那么農兵分離政策之下,農民十輩子也翻不了天。
土佐的事能成,不是因為五公五民的暴政,而是因為劉鈺帶的兵把土佐的武士打爆了。如果沒有外力,就算公六民四,百姓不還是榨油的芝麻?刀狩令下,連兵器都沒摸過,憑什么和武士打?
九州島……九州島。
有些戰略是不需要預測的,大順要打,肯定會登陸九州島,而不可能是別處。或是走朝鮮、或是走琉球,劉鈺可能帶幾千兵到處亂竄,可兵一旦上萬,非九州不可。
而在九州島上,幕府直轄的,只有一塊用作一口通商貿易的長崎。剩余的,全都是些不省油的燈,借大順而除之,亦未嘗不可。
只是,大順真的不要土地嗎?
再一次將劉鈺的信拿出,仔細閱讀,數次之后,豁然開朗。
就算要土地,又能如何呢?
九州島上諸城,本來也不是幕府的轄地啊!
而劉鈺,恰好又給了他一個名正言順不抵抗的機會:土佐事前車之鑒,當可讓各處城主在城中固守,幕府大軍分作幾隊機動防御。
如此,就算不集結大軍去九州決戰,那些人也不會說什么,也不會覺得幕府在借刀殺人。或以萬人旗本,前往九州,就算輸了,那也不會動搖根基。
而若傾全幕府直轄的武士決戰,就算不考慮劉鈺到處登陸鼓動一揆,一旦戰敗,便真如劉鈺所言:為他人作嫁衣裳了。
這個征夷大將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
兵,才是維持統治的根本。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