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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我不是誰

  劉鈺看了一眼瞎了一只眼睛、頗有幾分被陳永福射過之后李自成模樣的李欗,聽著這個有些奇怪的問題,笑著問道:“白馬是馬嗎?”

  “是。”李欗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很難,于是清心靜心,只憑著此時此刻的感覺來回答。

  “白馬是黑馬嗎?”

  “不是。”

  “倭人是牛,我們是馬,所以白馬黑馬黃馬都是馬嗎?”

  “是。”

  “牛死了,剩余的草料馬兒來分,白馬黑馬黃馬還都是馬嗎?”

  “呃……”

  見其語凝,忍不住大笑道:“七皇子,我們要先知道自己不是誰,然后在反對別人的時候,才能知道自己是誰。而現在,我們還是只能知道自己不是誰而已。”

  “本朝開國之艱,七皇子自是知道的。太祖皇帝起兵的時候,均田免糧,知道自己是誰。到太宗皇帝改均田免糧而呼保天下的時候,是讓百姓知道自己不是誰。”

  “七皇子已經知道了自己不是誰,但恐怕還不懂自己是誰。”

  “以馬論,七皇子以為自己是白馬或者黑馬?還是……牧馬者?”

  就像是鼻塞時候猛吸的金絲熏,剛剛還迷迷糊糊的腦袋,此時通暢了一些,點點頭道:“以此論,鷹娑伯是牧馬者、我亦是牧馬者?只是各管一色馬群?”

  劉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請李欗一起去外面看看夜晚的軍港。

  沒有帶太多的護衛,威海和劉公島的炮臺之下,艦隊終于可以安心靠港,只是終究不能上岸。

  船上的點點燈火,像是一艘艘飄蕩在海上的樓房萬家火,濕濕的海風吹過,升騰起的水汽折射著船上的火光,曲曲彎彎。

  正在享受餐后酒這個一天最快樂時光的水手們發出陣陣叫喊,即便海潮也壓不住他們的笑聲。

  更遠處的造船臺上,燈火通明,火把燃燒,工匠們晝夜不停地建造新式的戰艦。

  背著火槍的士兵來回巡邏,大戰前的緊張氣氛并不存在,反倒是一片尋常的忙碌。

  那艘根本無法并入艦隊作戰的第一艘戰列艦還在港口里,旁邊停靠的是那艘第一次往返歐洲的自由貿易號商船。

  李欗知道海軍是劉鈺的心血,一手建起來的,感情深厚,卻不知道為了這支艦隊劉鈺準備了多久。

  選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在海邊的礁石上,劉鈺還是沒有回答李欗關于“我是誰”的問題,而是講了一件朝堂上的“平衡之術”。

  這不是什么秘密,但李欗之前根本沒想那么多,也不知道。

  “七皇子也知道,海軍是為了貿易,是為了把倭國和南洋做我天朝的常平倉。貿易帶來金錢,有錢才能造艦。若無貿易而只有海軍,可見前朝鄭三保的艦隊,豈可長久?”

  “七皇子只知道如今海軍小成,卻不知道為了這支海軍,朝中做了多少事?”

  “欲興海軍,太宗皇帝百年之前就留下了良家子三舍之學,教授幾何測繪、遺訓開國不得鎖。于是靖海宮可成,學員不缺,也不需要再重頭去學幾何測繪之法。”

  “欲興海軍,必保貿易。為此,朝中先行在陸軍軍改。”

  “陸軍軍改,兵將分離,勛貴可統兵而不練兵不掌兵。于是勛貴可以投資海貿,以此樹大根深,不至于海貿之策人亡政息。”

  “若無貿易公司,合股其心,如何爭得過荷蘭、英夷等西洋諸國?散沙豈可比之合股的金鐵?”

  “若不軍改,勛貴既有兵、又有權,這是不可以的。而勛貴若不入股貿易公司,貿易利益雖大,‘我非白馬、豈管白馬之事’?對倭作戰,無利可圖,朝中豈肯興兵?如今有反對的,有支持的,但勛貴有利在其中,都是一股腦的支持。將來若下南洋,也是如此。”

  “走完了軍改、合股這一步,才算是不至于人亡政息,才算是我朝的海軍終于建起來了。”

  “否則的話,便是建了永樂時候那樣的艦隊,不過守家之豚爾,久之必朽。”

  “從一開始,我的志向便在南洋,從未改變。陛下深知。”

  “陛下準我練兵,許我征準,所為者非準部也,實南洋也。”

  “墨子言:爵位不高,則民弗敬;蓄祿不厚,則民不信;政令不斷,則民不畏。舉三者授之賢者,非為賢賜也,欲其事之成。”

  “陛下敕爵于我,亦是欲其事之成也。既有名爵,則可名正而掌海軍。”

  “陛下力求軍改,不惜震蕩,所為者非陸戰也,實貿易也。”

  “兵將分離,參謀定制,勛貴出戰而不練兵,是為勛貴投股工商鋪路。你可以有兵,你也可以有錢,但不能既有兵又有錢。”

  “直到今天,這一切都算是做完了,海軍也算是終于建起來了,并且可以保證不會曇花一現了。”

  “此時此刻,七皇子卻問‘我是誰’?”

  這些東西,皇帝知道,一些深諳平衡之術的大臣也看出了一些苗頭,算不得什么秘密,這些話劉鈺可以說給李欗聽。

  封建倭國、封建南洋,這是不可能的。但不封建而以貿易取其財貨,虛封給以財物,這是可以的。

  皇帝需要一支支持對外開拓的力量站在朝中,而商人是入不得朝的。

  征戰是為了封妻蔭子,可大順吸取了前朝教訓,不可能允許出現大量的皇莊、藩王地、勛貴田。因為大順開國時候太清楚這些東西多了、皇朝的命就短了,可又不能不賞,便不得不想到了這一塊之前被忽視的肉。

  自然,劉鈺說的有些夸張,但歷史的上的事總有不同的視角去解讀,站在海軍和貿易的角度,這個視角也不能說不對。

  李欗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大順之前這十年的脈絡竟是如此,再看看遠處的那些艦船上的火光,只覺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十年……這可不只是造艦這么簡單,而更像是一步在朝堂里布了十年的棋局。

  他知道自己將來是要執掌海軍的,只要別犯大錯。他想著,或許也正是如此,鷹娑伯才將此中艱辛說于我聽,此事自是不可外傳,心下明白就好,亦可知父皇心思。

  再想著劉鈺反問他的那句“我是誰”,心中漸漸清晰起來。

  自己不是天子,也絕不可能成為天子。

  自己的一切,都將和海軍息息相關,和貿易息息相關。

  至少在幾十年內,自己都會是父皇最信任也不用提防的兒子、兄弟可以依仗不用擔心的同根。

  因為……海軍不能造反,最多只能叛亂。

  李欗明白,這是劉鈺在為把海軍托付自己做準備,終究這海軍是他們李家的,不是劉鈺的。

  而現在,這句“我是誰”,便至關重要。

  許久,劉鈺才道:“海軍只能對外,不能對內。靖難之事,海軍無用;玄武門之變,軍艦開不到玄武門。民變起事,更不可能讓海軍去打。”

  “七皇子,我說‘七皇子已經知道了自己不是誰,但恐怕還不懂自己是誰’。其實,這又何必問?”

  “只能對外的海軍,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誰’便可。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誰。”

  “我現在再問七皇子,七皇子是華夏子民嗎?”

  李欗似乎明白過來,點頭道:“是。”

  “是荷蘭人嗎?”

  “不是。”

  “是倭人嗎?”

  “不是。”

劉鈺笑道:“所以,七皇子在疑惑什么呢?朝廷內部的事,和七皇子有什么關系呢?是均田永佃,還是  與士大夫治天下,七皇子有資格去想,渺一目而曾有教名的七皇子沒必要去想。”

  “七皇子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誰即可,又何必問自己是誰呢?”

  “一支只能對外,對內無用的海軍,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誰,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誰即可。”

  “我送七皇子一句話。”

  李欗躬身道:“鷹娑伯請講。”

  “只問外事,不問內事。問了內事,你就永遠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謹受教。”

  牢牢將這句話記在腦海里,回味著今日所發生的一切,越咀嚼越覺得這句話有些滋味,竟似那嚼不盡的甘蔗,本以為只余渣滓的時候,總能再品出一絲清甜。

  年輕人的心性總是激昂的,大順開國時候搞得“知道自己不是誰”的輿論余波至今,史書中的漢唐外戰氣概充斥著李欗的心。

  配上今日的這些話,更讓李欗熱血沸騰,心道正該如此,我又何必知道我是誰?我只要知道我不是誰便可。

  正如蘇武知道自己不是匈奴人、岳武穆知道自己不是金人、文丞相知道自己不是蒙古人,這便夠了。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考慮均田免糧還是與士大夫治天下。

  只要叫再無前朝偽明那般聯虜平寇的機會、叫奉祀侯府沒有上《上剃頭奏稿》的機會。這便夠了吧?畢竟,北已無強虜,銳夷皆在海。

  仰起頭看看遠處黑夜下的大海,一時間心潮若海潮白浪,在年輕的心中激蕩。

  只是,李欗卻不知道,自己被劉鈺騙了。

  海軍是和貿易綁定的,貿易又是和工商綁定的。

  海商知道自己是誰,所以才要對外擴張。而一個不知道自己是誰,卻事事都和工商想做的事一致的人,那和知道自己是誰又有什么區別嗎?

  三五第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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