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欗還在消化這些灌輸,劉鈺卻沒給他足夠的思考時間去消化理解,而是告訴他準備準備,要和他一同前往天津。
靖海宮官學里學的理論并不是太多,正常而言半年也就要開始上艦實習了,這也是此時各國海軍軍官生的通行做法。
只是之前人才多、軍艦少,過度延長了靖海宮官學的理論課學習時間。
完全不是正常的軍官生課程,而是照著繪圖、測量、數學計算、彈道等超綱內容安排的課程。
這還是李欗第一次搭乘軍艦,心里有些緊張,擔心自己第一次搭乘軍艦就吐在了船上,叫別人笑話,日后也難鎮住海軍。
可也知道若是連軍艦都不敢乘坐,就算將來劉鈺走了,桀驁成性的海軍軍官們豈能服氣?只好硬著頭皮,做出一副“為海軍者自當上艦”的態度。
“七皇子,此番去天津,路程不遠,所為者就是西洋諸國的使節都匯聚天津,需得艦隊齊出震懾一下。”
“一則方便日后貿易,二則也是為了震懾一下荷蘭人。我鄰去琉球之前,齊國公已經照會了荷蘭人,讓他們派人前往天津,如今都到齊了,正要給他們略微施壓。”
李欗剛剛被灌輸了一番“我不是誰”的道理,也聽說了一些荷蘭人在長崎的貿易情況,問道:“是要給荷蘭人施壓,防止其支援倭人?”
“那倒不是。”
劉鈺呲牙笑了笑,想著荷蘭人此時連個聯省執政官都沒有,七省各自為政,東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然后才是荷蘭人,笑道:“若只是倭人的事,關稅就足以做破陣之矛。主要還是南洋巴達維亞的天朝海外遺民,這個是要靠軍艦給他們講講道理的。”
李欗此時還不知道巴達維亞的事,劉鈺知道日后李欗是要接手海軍的,便將巴達維亞的事,用民族史觀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沒有和李欗講當地華人甲必丹、雷珍蘭、和黑戶奴工之間的關系。
寥寥數語講完,已是讓李欗心急,心道何不遣派艦船接回這些天朝赤子?
他雖不解,卻也沒問,只當朝中自有手段。
又想著這一次去往天津,要把那艘航速過慢、不能編組到巡航艦中的戰列艦帶上,定能震懾荷蘭人。
這艘花了大把銀子練手的法式六十四炮戰列艦,在此時的東亞海域沒什么用處,對轟沒有對手、船速跑的太慢,此時更多的也就是作為一個儀仗。
去嚇唬人,也算是物盡其用。
訂好了三日后若是天氣晴好便出航,便叫 李欗自回去準備。
出航之前,劉鈺私下里把饅頭叫來,仔細詢問了一下這一次瑞典之行的細節。
明面上要做的兩件事都做成了,木焦油技術的工匠高薪聘來了;瑞典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和瑞典爵士、蘇格蘭人考林卡姆比爾也第二次以瑞典對華全權大使的身份來到了中國。上一次只去了廣東,這一次卻可以前往京城。
明面之外,還有些暗戳戳的事。
這一次和瑞典人的談判,名義上是齊國公執掌的外交部負責,實際上他才是幕后人,哪怕他不管具體怎么談,也要將各種情況整理出來。
而與瑞典人談判,是奧王繼承戰這個歷史機遇期的大事。
這里面又涉及到荷蘭人在知道大順參股之后,一旦南洋開戰,荷蘭人會不會劫瑞典東印度公司的船。
“這一路上,你旁敲側擊地問出來什么?荷蘭東印度公司到底給瑞典公司提供了多少債券貸款?”
欠錢的是大爺,暫時不要過度動荷蘭人單純商業上的利益。
看在瑞典公司欠了荷蘭東印度公司錢的份上,只要大順只是以私人名義參股仍舊掛瑞典旗、只要瑞典借的荷蘭債足夠多,荷蘭人就不會劫。
劫了瑞典船等同于對瑞典宣戰、錢也不還了,權衡之下總要有所考慮。
私下里無人,饅頭也只叫劉鈺為先生,搖頭道:“先生,瑞典人對此諱莫如深,不想讓我們知道。想想也知,他們不想在談判之前先露底。但欠荷蘭的錢,這是肯定的。欠多少,實在難知。”
“聽說荷蘭東印度公司,如今主要靠放貸和金融,這個賺錢更快。他們的海運和南洋貿易,這幾年好像都不怎么掙錢,遠不如金融和放貸掙得快。”
“瑞典挺窮的,跨洋貿易周轉期長,咱們又只收金銀現貨。加之英、荷那邊也禁止非公司股東開展東方貿易,他們集股有些難,只能借荷蘭的。應該都是些長期的,每年還利息就好。”
不知道瑞典東印度公司的真實底細,這談判起來就有些難搞。
確定欠錢,只能說談判中有了個談的方向。
長期債券,每年只要還利息。
瑞典人應該不敢還本金,一是怕現金流出問題,畢竟大順這邊只要現金。
再應該,就是可能預想到歐洲要亂,所以琢磨著趁機擴大對華貿易,造艦要花錢,估計之前會借債準備翻本。
“瑞典人在造船是吧?”劉鈺知道那艘很出名的哥德堡號,應該就是這幾年下水的。
“對。他們那邊也在造新船,挺大的,和自由貿易號差不多大。但估計得明年才能完工,而且造價太貴。瑞典沒有那么多好木料,松杉造遠洋船不太行。”
“除了在咱們這貿易,瑞典人別處也沒什么貿易了吧?”
“嗯。他們雖是叫東印度公司,實際上就是中國公司。貨基本上都是廣東、福建的貨。別的我還真沒看到。”
“瑞典人對羅剎的情緒如何?”
“收復失地,呼聲強烈,頗有開戰之意。依我看,主和派的宰相必要下臺。”
或是不想當未卜先知的妖人,或是引誘饅頭按他說的去說,大致理順了瑞典的情況,對談判一事有了一個粗略的判斷和建議。
這些東西要匯總成報告,遞送給外交部。
他不會直接參與談判,但寫報告的筆在自己手里,傾向性引導一下,便可掌控局面,也顯得自己不會插手太多事。
又說了一些瑞典國的情況,饅頭便取出了幾個大箱子。
“先生不是叫我搜集一些西洋諸國的報紙嗎?我也搜集了不少。只要花錢,哥德堡的走私販子就能弄到。”
“這一箱是荷蘭的、這幾箱是英國的……”
翻出來一疊英國的報紙,說道:“英國人如今叫民眾莫談國事,為了防止談論國事,對報紙課以重稅。先生叫我搜集的英國報紙,多半都是些官報。”
“報紙都課以重稅,但官報有補貼。英國人的手段倒是高的很,若想賺錢,那就英國朝廷讓說什么便說什么,否則便無有補貼,非要破產不可。”
劉鈺聞言,贊嘆不已。
“妙啊!也不說不準談國事,而是收重稅,那還不是誰想拿補貼誰就管住嘴?”
饅頭亦笑道:“我在哥德堡聽一個英國的走私販子說,有個寫的叫什么笛福的,好像是寫過一本一個水手漂流到荒島上的故事,挺出名的。他倒是說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征報紙以重稅,為求百姓不談國事,然而談國事是禁不了的,只能由明轉暗。”
“然而英人朝中并不聽從,以為此政可一舉兩得,既收到了錢、又控制了輿論。”
“如今英人正大搞文字獄,聽說前幾年有個叫富蘭克林的,因為不滿英西和約,說了幾句牢騷話,以誹謗罪入獄,罰銀6800兩,關押一年。如今若有妄議國政、暗諷王室乃漢諾威外族的,皆以重罪。另依判例,凡對名人有所諷刺評論的,不論事情真假,皆為誹謗。”
說完這些笑 話,饅頭的神情又轉為了擔憂,嘆道:“英人如此作為,可見英人實為大敵。若在本朝,朝廷哪里管得了儒林結社說什么?英人不但管得住,而且管的井井有條,可見其控制力,實非本朝所能及也。”
“英國小邦,但所能管控的人口,其實與本朝差不多。先生對英國一直懷有敵意,如今方知其實力非凡。”
這種感慨是發自真心的,從那些走私販子的話里,足見英國的基層控制能力和施政手段,此時確確實實遠勝大順數籌。
窺一斑而見全豹,這種控制力,意味著往英國走私,只怕不易。
劉鈺隨手翻了幾頁報紙,饅頭又將一疊雜志遞到劉鈺手上,掃了一眼,雜志的名目倒也好認。
紳士雜志 “走私販子說,這紳士雜志,里面記錄的都是英國議會開會的內容,他有關系和門路。”
“但里面的內容也不敢說人名,便用一本里的故事影射。這叫格列夫游記,把英國議會的內容,說是格列夫所游的小人國議會發生的故事。先生若想看看英國議會的議題,這紳士雜志正可看。”
劉鈺抓過兩本,笑道:“倒有幾分西游記里比丘國小兒藥引子以影射嘉靖煉丹的味道。”
用小人國來影射英國議會,雖然人物是虛構的,但議會討論的內容是現實的,這應該也是鉆了英國“誹謗罪”的漏洞:誹謗罪的前提是是誹謗的人存在。
不過即便這樣,這個能摸到議會去記錄內容的紳士雜志的老板,后臺也絕對夠硬。
這些雜志和報紙都是多多益善的好東西,得找人將他們都翻譯出來,尤其是里面還有劉鈺極為關心的貿易政策等等問題,以確定如何打開對英貿易的大門。
這些都是情報,如果日后外交部真的要派人常駐西洋,這些報紙是一定要搜集的,免得坐在家里對外面的事一無所知。
這本紳士雜志,看來當屬優先級最高的,和瑞典那邊談成之后,去歐洲的船每年都應該把這樣的報刊帶回來。
既要翻譯,翻譯這些更有用一些。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