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田貞儀許是怕劉鈺覺得她失了心氣,便說的很清楚。
知進退,是知何時退才方便將來進,卻不是進到無處可進時再退。前者尚可再做大事,后者不過老矣蹉跎。
這個時機,劉鈺醉日酒醒后考慮了一整天,權衡得失,深以為然。
別說自己可能只是皇帝入戲太深覺得自己當為漢武、身邊不能沒有一個霍去病的自我加戲;便是真的是皇帝生的,親兒子又能怎樣,歷史上皇權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故事可是比比皆是。
皇帝眼中,最好的霍去病,是那個在二十三歲英年早逝的霍去病。
自己沒死,那就當不成最好的霍去病,也就最好不要再去當霍去病了。
況且,自己所做的一切,也確實是為了“由外催內”,卻不是“由外而內”。
由外而內,和由外催內,終究不同。
由外催內,外部環境只是一個催化劑,終究還是要在內解決。
大順靠著軍改有了一副鋼筋鐵骨,可胎里的病、五臟六腑卻一直沒變。
劉鈺不喜歡廟堂這個大泥潭,可真要做事,又不可能一直在外。
只是之前他以為回內的最佳時機,是拿下南洋。可卻沒想到田貞儀的意思是連倭國之戰都不要參加,直接回內。
此時回內,南洋之戰仍有九成可能出鎮為帥,掌軍自決。將來是內是外的轉圜范圍,也更大一些。
田貞儀的想法,配上劉鈺對征倭一戰海戰的絕對自信,壓到了他自己的想法。
聽得出來,皇帝也很高興,因為皇帝嘴上擔憂的事,正是心里最不擔憂的。
會失敗嗎?
皇帝自己也清楚,這一戰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劉鈺謀劃了十年的準備,咂進去了數百萬兩白銀,怎么可能會失敗?
明知不會失敗,還要假裝擔憂,劉鈺當然明白皇帝的言外之意。
“陛下信任臣下,委以重任。臣昔日狂言,所求者不過是為陛下開疆拓土、又不至于漢唐之禍。從始至終,臣都是以此為初心而不改。”
“臣要編練的海軍,是一支‘有制之軍、不可輕敗’的海軍。臣思慮許久,如平準一戰,臣領軍在前,難以證明臣的話。如今伐倭,正可展給陛下看。”
劉鈺再度說起平準、軍改的事,李淦心中暗暗稱是,不免想到了當初胡鬧到金水橋時候的場景。
不忘初心的四個字,再度把李淦拉回到曾經的記憶。不是當初那個倔強的 少年再度出現在眼前,而是自己又回到了當初那個尚且年輕的十余年前。
“不忘初心,不忘初心!好啊,難得。若朝中皆如你這般的赤子,朕又何憂?”
“若真能以戰養戰,不耗費錢糧無數,朕難道就不想打仗嗎?”
感嘆之后,李淦沒有再問劉鈺這件事的緣由,而是問到了另一個問題。
“有制之軍、有能之將,豈不更善?”
劉鈺暗笑,回道:“陛下,觀天朝四邊,并無有制之軍,唯天朝有。是以這等問題,何須考慮?”
“行軍、后勤、路線、大略,皆為參謀部的職責,依定而行之即可。古之白起、韓信、霍去病、李靖用兵,臨陣固然名將,但其所能戰無不勝者,一人可當參謀部而已。”
“至于臨陣之后……若平準一戰,大策零敦多布智計百出,然有何用?臣領軍前出,孤軍深入,兵家大忌全都犯了一遍。然之若何?”
“至于海軍,此戰海軍只要壓制倭人海軍就好,這等事,海軍能做成的不下百人。十五艘巡航艦,近五百門大炮,倭人就算水戰有如朝鮮李舜臣者,可就靠那些關船,憑什么勝?”
“戰略者,行軍路線后勤補給有參謀。”
“戰術者,臨陣野戰,陛下給臣五萬新軍,大炮充足、火槍齊備,便是對陣領著五萬秦軍的白起、領著五萬漢軍的韓信,臣也敢言野戰必勝。”
這話說的稍微有些狂傲,可李淦卻聽笑了,心道多半如此,到臨陣野戰的階段了,若無大炮、也無火槍,就算韓白又有何計可施?
李淦知道劉鈺看上去有時候狂傲,但分得清將帥職責。
為小將時,攻伐羅剎,可以豪賭一場;為方面主帥時,謀而后定,十足把握。
想著他之前已經去日本浪了一圈,直接把艦船開到了江戶,這就像是西洋人直接把艦船開到了天津,如此尚且沒什么損失,可見倭人的水師確實不值一提。
不管劉鈺出于什么目的,這件事關系到大順日后能否走出大洋,也關系到劉鈺的命運,更是關系到劉鈺一直念念不忘的南洋。
這時候還敢做這樣的請求,可見自信到了極點,皇帝心里最后的一丁點擔憂也消散了。
“那運糧之事呢?”
“海上運糧,比之趕海運貨尚且不如,往來都是熟手。況且海上千里,其實都未必及得上路上三百里,此事不會有分毫差錯。”
“若立海軍部,本也該有后勤補給軍需一處,自可負責。況且 ,商人所求者,利也,陛下給之,若如功名之于束發苦讀;軍勛之于披甲從軍。”
李淦忍不住笑道:“功名、軍勛,不還是利嗎?朕也想明白了,這讀書人尚且不能人人求仁義而輕生死,何必要求商人重義而輕利?”
說罷,示意劉鈺起來,賜了座,唏噓嘆息道:“朕是真希望能解決自秦漢以來的大難題的。”
“外重內輕,則有軍閥藩鎮之亂;外輕內重,又恐重蹈宋明之覆轍。若真能解決這些問題,朕難道就不想開疆拓土嗎?”
“你說得對,平準一戰,你只是證明了新式軍操可以一敵三,但卻終究是你一手帶出來的。此番征倭,陸軍皆以此術,海軍若也能如此,當真是天下之大福。”
“待伐倭結束,海軍部當建起來,明以制度。你當盡心,定規制矩。”
這還是皇帝第一次很明確、很正式的提及海軍部建立,明確海軍制度的話。
這里面自然有個前提,那就是征倭海軍大勝。
但這個前提不用說,如果敗了那就連提都不用提了。
熬了十年,廢了數百萬兩銀子,若連此時鎖國百余年的日本、不得有五百石船的日本都打不過,還下什么南洋?
“臣敢不盡心竭力?”
得了這句準話,劉鈺也放心了。
建立海軍部,也就意味著有了一整套的官僚,人亡政息的事就可以不必擔心了。
水師可沒有一個在朝中的水軍部,這里面的意義截然不同。
皇帝這些年如此軍改,兵政府仍然存在。海軍部若是建立,形成制度、完善選拔體制,哪怕搞出一支法國那樣的行政海軍,也足以稱雄了。
李淦心里盤算了一下,心道你必是也知道,小七將來是要接你的班執掌海軍的,你心知肚明,朕心知肚明,小七也心知肚明。
如此你若交權,叫小七執掌,既為初戰,他心里也必明白:只要勝就好,其余人的功再高,也高不過你,更不可能執掌海軍,那自是虛心接納那些參謀的意見,按部就班地執行便可獲勝。
若是真的不聽,剛愎自用,非要使自己居功,甚至非要有正法而不用偏偏要凸顯他自己,也算是提早暴露了心性,朕也不會再用他就是。
隨后又想,你既要形成制度,不貪戀海軍大權,海軍一事上的一些之前難辦的事,此時便好辦了。
日后自是要以文控武的,但靖海宮建立之后,靖海宮出身的亦可作文官。
以文控武是對的 ,文臣不取決于他們是否精通兵法謀略乃至戰術技巧,而是取決于他們的官職管轄權責。
但是在前面掌軍、為一方艦隊指揮的,還是要能打的、有才能的。
海軍里此時通水戰、有才能的,全是劉鈺帶出來的。
這一次若是真的指揮順滑毫無滯澀,便可見他們也知道以朝廷為先,有些事就好辦了。
“愛卿啊,待海軍部建成、定下規矩,朕看要將海軍略分。”
“一部常駐威海、旅順,鑰鎖京城。”
“一部當駐于松江,巡航倭、琉。”
“一部當駐于閩粵,剿滅海盜,監視南洋。”
“若需大戰,則派一人統領;若無大戰,則巡航海路。你以為如何?”
劉鈺心想,本該如此,只是之前自己一直管著海軍,這等擴軍的事,自己也不好提。
而且這樣一來,又要裁撤水師,這里面的事不免負責。
“臣以為,正當如此。”
“嗯,正所謂,舉賢不避親,朕也知道最早轉正為艦長的幾人都和你關系匪淺,或曾為主仆、或在白山黑水間便已熟識、亦或是以你為師自稱弟子。但朕素知你是唯才而用的,到時候這些人選,朕自會親拔。”
這件事是公事,屬于本該這么做、但一直礙于劉鈺一手抓著海軍而導致沒有做。
皇帝也知道劉鈺對此只能是感覺到理應如此,這可算不上一個甜棗,又道:“你雖逃得過這海上顛簸,卻逃不過和倭人舌戰談判。對外談判,齊國公管的外交部,他去談不合適;禮政府的人,談談禮儀朝貢還行,談利益他們能把你這十年苦心所求的都扔掉而不自知。”
“與倭戰后,若能得賠款,八十萬兩歸戶政府庫銀,四十萬兩歸內帑獎賞將士、賞賜功勞,百萬兩用于興辦實學。剩下的,你能要來多少,朕便都投入海軍。”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