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宗教領袖,有些東西天子是不好表態的:稼穡之學,小人之學。巫醫樂師百工,君子不齒。
皇帝大張旗鼓興實學,這是干什么?
給的錢若是比國子監還多、博士品級和國子監平級,那這天子就是個不合格的天子,是要被噴死的。
嘴上都是大義,心里都是生意,最根本的原因還是擔心搶了日后科舉的名額。
皇帝想要辦事,又不想引起軒然大波,也只能用這種別扭的方式,宣告一下這科學院是“二等人”,低于正統國子監。
北派儒學搞的那一套“實學復興”,也是癡人說夢。就像大順當年還是放棄了策論搞八股一樣,要這么搞,有足夠的錢還好,沒有足夠的錢全憑民間,那么名額肯定被各個社團壟斷。
說來說去,還是沒錢。
既沒錢,還要保障舊餅分配的公平,那就只能在小范圍內搞不公平。
實學也就只能在京城、良家子、松江、鯨海這幾處地方搞,不能拓展到全國。
但是,這種辦法,其實搞不好。
科學院得有錢。
沒錢的英國皇家學會,不但撥款少,入會還得自己交錢,牛頓一死,如今愣生生搞成了一個“貴族交流沙龍”。
學神學、學法學,那都是前途無限加錢途無限,搞科學,沒錢拿,全憑興趣,根本扯淡。
所以出過培根、牛頓的英國,伴隨著牛爵爺一死,學術中心立刻轉移到了法國。
因為……法國科學院每年有撥款。
但是,大順的科學院,不可能拿到撥款,皇帝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戶政府那邊,不可能松口,憑什么把錢給這些學實學的?有這錢,為什么不多建鄉熟,廣傳圣人之言?
皇帝這邊,就算有內帑,那也得一碗水端平,貼補科學院,就必須貼補國子監。
家長里短的想法,可以想象成妯娌關系。當嫂子的公婆給買了金銀,當弟妹的沒有,可以,只要這個弟弟不是嫡長子,是庶出;反過來,就不行。
儒學是嫡長子,實學是庶出,這是必須要搞清楚的。反過來的話,士大夫是要罷考而請清君側的。
這是個態度問題,儒林結社寫報,輿論必要未雨綢繆,皇帝惹不起,也不敢惹。
興辦實學、搞科學院的錢,算是從將來的日本賠款里拿的,這可以不走賬直接劃走,之后就不行了。
李淦見劉鈺還想說什么,笑道:“愛卿有錢,在威海就資助實學,廣辦作坊。你若出錢,朕這邊也好說。朕也知道你投入海軍不少錢,這朕都記得,但這件事,朕實在是不能出錢。朕不出錢,你若有本事讓戶政府出錢,不妨在朝中議……”
劉鈺心道議個屁,我要有那本事還好了呢。
“陛下,錢或資助、或請助捐。但名呢?俗人所求這,名與利。名,陛下也不給嗎?科學院博士,從五品,再往下的若國子監助教正六品,那科學院助教也就是六品,還沒有為官的可能。若做成事,賞賜些名也不行?”
李淦反問道:“你想讓朕賞賜什么名?從五品,賜三品袍、依三品例?那國子監博士呢?國子監助教呢?我聽聞你在威海,為一件機械獎賞工匠數萬兩,就算鏜出大炮,依著規矩,朕也只能賞五百兩、一千兩。你總不能讓朕賞賜個許紫禁城騎馬吧?”
“你做出個鏜床,要賞個三品袍?那倭國大儒搞出孟子正義,朕是不是也得賞三品袍?那本國大儒寫一本六諭衍義,是不是得賞個紫禁城騎馬?”
說罷,又笑道:“愛卿是勛貴子嗣,我看愛卿是一路太通達,竟是覺得從五品太低?不低了,不低了。不是誰都像你一樣,錦衣玉食出身,就算沒勛衛襲爵的身份也對五品瞧不上眼。”
“一年撥款,不會太多。朕也知道,你在威海鼓勵實學、獎勵工匠,動輒數萬。可你出錢可以,那是捐助,在士大夫看來和嬉玩也差不多。”
“有人在畫舫一擲千金,有人在科學院一擲千金,有些人眼里,都是玩,無甚區別。”
“你想讓朕擔一個木匠皇帝這樣的名頭?”
“朕出錢就不行。你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朝中都知道你是異端,可以鼓噪而攻之。”
“朕答應你,待日后南洋事定,若真有二三個河南的稅賦收入,每年可多撥一些錢便是。但是名,也就只能給于此了。”
劉鈺俯首道:“臣請陛下親見,使有功者可得見天顏。”
李淦想了想,起身踱步數圈,幽幽嘆了口氣。
他自己心里其實也有些不好意思,劉鈺在海軍里投了不少錢,當年編練青州軍也投了不少錢,但細作都說那些人在領餉的時候皆恩感天子,并無私心,這一點李淦是信得過的。
如果劉鈺真想拿兵權,或者搞私軍,他就不會促成軍改,也不會將畢生所學盡訴諸書,并不留私。
搞科學有沒有用?
之前沒有什么經驗,李淦不好說。
但如今,新式大炮已經裝備了禁軍,每年從玻璃、火柴等新物上收的稅也不少,這都是明眼可見的。
劉鈺又沒有搞紡織業搞出來手工業破產的情況,都是搞的擦邊球或者從無到有的東西,技術進步對小農為最佳基本盤的皇權帶來的壞處沒見到,好處卻真的見到了。
劉鈺在威海大把大把地往里面扔錢,這錢扔的讓皇帝都感覺有些肉疼。他也知道以劉鈺的性子,錢的問題不會斷掉,雖然不好意思,卻也安然受之。
現在劉鈺一句不提錢,那是表明了資助還是照舊,現在卻只為那些工匠求個名,這就有些難辦。
當初的東西方歷法大戰,已經鬧的不可開交:陛下何故重夷狄而輕諸夏?
這大帽子,李淦真的是一點都不想戴,親自接見這些工匠,下一句就是:陛下何故重賤業而輕君子?
踱步數圈,李淦終于點點頭道:“可以,但不是現在。”
劉鈺不知道皇帝說的不是現在是什么時候,但也沒有追問。
李淦心想,待對倭一戰結束,攜勝利之威,朕要巡兩淮、運河、江南、松江,屆時接見一下各地的儒生、才童、大儒、學社領袖人物,屆時再回來見見這些工匠,低調行事,或可行。
但他要親眼見見運河、兩淮、江南、松江的事,此時不可說,便也不說具體是什么時候。
劉鈺見皇帝已經松口,便道:“那臣替那些工匠先叩謝陛下。”
皇帝安然受之,這也是此時三觀下的理所當然,皇帝能拉下顏面親自去見這些工匠,已經算是給了極大的顏面。
能爭取到這一點,劉鈺其實已經很滿意了。
他知道這時候科學院是個什么情況,科學的發力點還未到達,而科學不是技術。
英國皇家學會在牛頓死后,淪為了貴族交際場。
俄國科學院從幾年前初建開始就群星閃耀,但現在也被逼的四處流散。
萊布尼茨鼓吹了一輩子建起的柏林科學院,一分錢撥款都沒有,腓特烈一世界形容科學是“空泛的公式廢物”、“無謂的咬文嚼字”,靠著“日歷專賣權”掙經費,一群頂尖科學家全靠天文學技術賣日歷。
法國科學院雖然此時可以算是學術重心,但劉鈺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法國科學院上下仍然堅定相信不存在萬有引力,宇宙是由笛卡爾以太構成的旋渦,不是引力催動了日月旋轉。
直到劉鈺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二三年,伏爾泰去參加了牛頓的葬禮,這才把萬有引力學說帶回而齊國公從巴黎返回的時候,老伯努利還不遠千里給劉鈺送來了信,不要相信牛頓那一套萬有引力的扯淡。
至于牛頓的巨著被翻譯成法文正式流通,可能還得靠伏爾泰的姘頭,現在估計還沒有法文本。
劉鈺模糊了科學和技術的概念,一直在忽悠皇帝,他知道皇帝想要的不是撼動君權神授的科學,而是可以保衛皇權的技術,所以一直在投錢只求出成果。
甚至還不惜重金為將來準備了另一條路,以免情況不順的時候,靠“不需要水、只要兩條鐵軌的、可以溝通東西南北的大運河”,來做最后的保底。
科學此時真的是一個特別尷尬的時刻。
處在量變即將質變的閾值上,但不論是珍妮機、蒸汽機、鏜床、航海鐘這些東西,都和科學家沒有一丁點的關系,而是工匠們靠手搓出來的。
牛頓都敗給了拿手搓航海鐘的工匠,科學的力量在此時真的就是一個笑話。但誰也不會想到,被腓特烈斥責為“空泛的公式廢物”、“無謂的咬文嚼字”,會在短短幾十年后,成為最有力量的存在。
此時的科學,在西方的意義,和東方的詩詞歌賦、考究古訓、研讀經典并無區別。
一些英國學會的貴族會員,花一輩子時間去畫出各種蘑菇;牛頓悄悄否認三位一體,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證明上帝存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序言上,寫的是上帝創造了這個世界,以及世界運轉的規律,然后就不去管了,所以所有科學的發現,都是在證明上帝定下的規律……
這本來就是教士階層和貴族階層的游戲,放在大順,就是琢磨何謂綱常、何謂天道、何謂氣、何謂元。
英國貴族畫蘑菇是玩,徐霞客不是玩嗎?也是。
行為上,差別真的不大。
但玩多了,博物學就出現了,然后為描述性生物學鋪平了路。
所以照抄的路就走不通,士大夫對徐霞客那種玩法有興趣的太少,故而只能選擇劉鈺這種另起爐灶變三觀、投錢技術見成果的路線。
劉鈺沒對皇帝有太多指望,能走到這一步實在已經是出乎意料了,也算是自己之前投了巨額的錢帶來的新大炮和玻璃的回報雖然這和科學沒啥關系,但劉鈺假裝有關系,皇帝也搞不懂,以為非要學了科學才能行,這才支持。
既如此,能要到皇帝“接見”這樣的榮譽,配上從五品的官階,也算是可以了。估計再多的也要不來,劉鈺心滿意足。
科學院的事,肯定是他一手來牽,也找不到別人。這倒是給了他許多的操作空間。
皇帝連科學院誰來牽頭定出規制這樣的廢話都沒提,直接說道:“待這些事忙完,你新婚之后,不妨去找你的實學老師戴侍郎談談。如何規劃、占地幾何、園林建筑,只要不逾制,你若有心助捐,能搞來錢擴大,隨你。地,朕可以給;錢,朕就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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