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心道你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反正自己要做的事,又不靠軍權。
對日一戰,現在還未開始,但在劉鈺看來其實已經結束了。
戰爭的目的,除了經濟上的、政治上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大順軍改的深入和完成。
在劉鈺看來,這一戰對大順而言,單就其戰爭學意義而言,不亞于普法戰爭。
老毛奇率先發現了鐵路在戰爭中的作用,利用鐵路完成了快速動員和快速機動。
大順則算是在東亞,率先發現了海軍不是水師,可以利用海軍進行低消耗補給和快速機動。
這才是真正戰略上的意義,一旦成功,將會直接打破大順這個千年陸權國對大海的恐懼,擴張方向也必然會走向大海。
經濟重心本來就在東南,打日本的補給消耗,其實比從京城出兵打到張家口還低,因為京城不產糧,糧食也是從別處運來的。
海軍通過奪取制海權,徹底把戰爭主動權抓在手里,用有限的兵力,靠機動性在戰役中始終確保以多打少。
現在皇帝提及這個問題,劉鈺還是老調重彈。
“陛下,所謂才俊二字,臣以為重了些。海軍軍官,多數不過是中人之姿。只是他們比別人更早知道海軍的意義、更早知道一些外藩之外的局勢。就像是臣與人決斗,別人苦練劍法十年,臣掏出火槍,則能勝之;若此人苦練火槍十年,臣豈能勝?”
“是以,臣早就希望樞密院里加入一些精通海戰的參謀,而這些參謀所要學的,也要比之前更多。”
“還請陛下開地理、天文、經濟等等課程,軍校中擇其優秀者入樞密院實習如文案、繪圖、諜報等,三五年后入軍中任職以熟悉軍伍實際,再調回樞密院任職參謀。”
他始終在說,不管自己,還是海軍那些最早睜眼看世界的人,全都是一群三四等的人才。
而三四等的人才卻能謀劃出朝中難以謀劃的事,不是因為他們聰明,只是因為他們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了。
海軍知道海軍是海軍而不是水師,海軍參謀們知道倭國的封建制、大名不齊心、賦稅過高等等情況,所以可以在戰略上做出不一樣的謀劃。
朝中那些大臣,哪一個都是人杰,能在千軍萬馬中殺到殿試的,隨便一個最起碼的記憶力和思維能力,都勝于第一批從良家子小圈子里招收的軍官。
越是這樣說,越是證明新的看問題的角度和思路,可以產生一種降維打擊的效果。
所以,新的思路、新的學問,其意義也就更加重要。
對劉鈺的這種老調,皇帝已經不止聽了一次,直到這一次伐倭之戰的海軍自己搞定了戰略之后,才算是真的理解劉鈺所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舊時代的人,已經無法適應新時代的作戰戰略,尤其是大順將來的戰略方向只能南下的大環境下。
此時皇帝的心情很是輕松,廟算已然全勝,剩下的無非都是細枝末節。
十余年來,最緊張的那一次,算是收復西域的時候,允許劉鈺前出誘敵決戰那一次。
比之現在,那一次要驚險的多,也緊張的多,而那一次既然勝的如此輕松,這一次皇帝更是渾不在意。
說是執掌對倭戰事,可對倭戰事的細節沒談幾句,倒是說起來了這些看似與戰事無關的事,看的一旁的盧摯壘有些暈頭轉向。
于是進言道:“陛下,這樞密院權責事,應在伐倭之后再議。倭國雖弱,卻不可輕敵啊。”
皇帝大笑道:“樞密院權責事,本就和伐倭之戰息息相關。若如后勤補給,囤積糧草、倉廩調動數目,那是天佑殿、戶政府的事。但如何把輜重補給運到軍中,那便是樞密院的職責了。”
“既有職責,便要成制度。以往出征操辦糧草,必要一大將功勛負責,如今多有改變,實不必要遣派大將功勛壓陣。”
“海軍之中才俊不少,鷹娑伯當速速擬一名單。一則調派一些人來往樞密院任職,二來這后勤補給運輸協調,也需有人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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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定戰略、備綢繆、規訓練、輜重運輸,朕以為皆該由樞密院負責。”
“勝倭,若壯漢毆三歲小兒,勝之不足喜。”
“借伐倭之戰,定規矩、明權責、全制度,不使人去而政息,方可以為喜。方才鷹娑伯的話,大有道理。”
征倭一戰,不管是對皇帝,還是對劉鈺,都很重要。
可皇帝看重的點,與劉鈺看重的點,雖并非全然一致,但在深化軍改這件事上觀點還是一致的。
術業有專攻,皇帝已經感覺到,需要一群專業的“操控戰爭”的人。就像是這一次對倭的戰略,這群劉鈺嘴里的中人之姿,制定出的計劃是勝于朝堂中那些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殺到中樞的人的。
只是,這群人只能操控戰爭,制定計劃,但卻不能有人事、軍餉、后勤補給的管轄權,權責是要分開的。
之前軍改,為了從速,并沒有定好制度。
樞密院、兵政府之間的權責,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明確,再加上劉鈺之前一直管著的海軍,更簡直成了三保太監那般的存在。
現在劉鈺主動交了權,原本計劃要到南洋之后才做的一些事,皇帝覺得可以提前了。
從一開始北伐羅剎、西征準部,皇帝的腦子就很清楚。
要么親征、要么能做戰略指導,以保證在軍中的威望,如此才能放心讓勛貴領軍。
這是延續前朝的智慧,一直到土木堡之前,前朝皇帝都會盡可能領軍親征以維系軍中威望,鎮得住那些勛貴悍將,至少也會做戰略指導。
李淦心里也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水平,想要做戰略指導保持威望,那就需要一個權責特殊的樞密院,輔助他做戰略指導。
用劉鈺的話來說,白起、韓信、李世民、李靖這些人,不需要參謀部,只需要軍事助手,他們本身就能做戰略指導,也能臨陣指揮,還能一人參謀部。
李淦成天自比漢唐,但心里也明白,自己這水平,至少在戰場上,比之唐太宗差了八條街不止,是絕對沒有戰略指導的水平的。
樞密院就應該是一個權看似重、實則翻不起大浪的部門。
或者說,是一個權輕、言重的部門。
一旦李淦認為不需要打仗了,這個權不高但言重的存在,就可以隨時邊緣化。
樞密院權不高,是皇帝的權高,所以只要皇帝想要打仗樞密院就會看上去權高。
但實際上,這是個老虎讓狐貍狐假虎威的存在,反過來狐貍為老虎出謀劃策。
譬如這一次的后勤補給。
需要多少,大致計算,這是樞密院的任務。
糧食、火藥、藥材等,從哪調撥、動用何處的倉廩,樞密院管不到。只要把數報給皇帝,皇帝再交由天佑殿、六政府去辦。
制定運輸計劃,怎么送到前線,這是樞密院的任務。
再比如打完仗之后的立功受賞、軍官升職、人員變動,樞密院是絕對不能有權管的,也根本不能插手。
樞密院要管士兵的訓練,但不管士兵的軍餉。
要管新式軍械的研究和裝備建議,但不管買軍械的錢。
要管打起來的時候怎么打,但不能插不打。
軍中各部的參謀們隸屬于樞密院,由他們輔佐主將制定行軍、扎營、補給、訓練等計劃,在指揮權上有建議權但沒有決定權。
但參謀又不依附于主將,名義上是主將下屬,可實際上由樞密院管轄,可以越級匯報給樞密院。
這種制衡,會制造矛盾,但皇帝喜歡矛盾,不喜歡密不可分,相反更喜歡這種出現矛盾后居中調節的掌控。
李淦心想,待征倭結束,海軍要獨立成軍的,也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但絕對不能歸屬于樞密院管轄,而是和六政府一樣,置于朝堂之上,與外交部、陸軍部并立。
樞密院則既不屬于天佑殿管轄、也不和六政府一致,而是直屬皇帝管轄,樞密使可以直接面陳皇帝奏事而不通過六政府、天佑殿。
皇帝信任、且預備開疆擴土打仗的時候,樞密院的權很大、言很重。
若是不想打仗、認為已經該到了閉上門當天朝的時候,這就是個養老院,功勛大將往里面一扔即可。
沒有人事權,只有指揮權,說話好不好使,就在于皇帝的信任與否。只要皇帝想廢掉,很容易就會被六政府和天佑殿以及要成立的陸軍部、海軍部吃掉;如果皇帝不想廢掉,在打仗的時候,樞密使就大約等同于副宰相。
皇帝早已選定了人選,江辰自己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過渡。
而那些權責歸屬暫時搞不清的東西,皇帝也準備一股腦扔進樞密院里。
比如在皇帝眼里就是個工匠研究新軍備的科學院;比如廢掉兵政府的職方司讓樞密院測繪地圖;比如把理藩院、禮政府的對外藩朝貢國情報的權責,交給樞密院;比如新成立的外交部,在駐派西洋使節的時候,樞密院是可以挑選推薦副使當細作的;比如新學實學的課本,軍校的課本教程,也交給樞密院。
這些東西,在皇帝看來,既有用,也沒用。
看似權挺多、管的事不少,實則一不管大錢、而不管大人,什么都管,什么都不管。
內斗的時候,一根手指頭就能摁倒,各部瓜分而食之。
離開皇帝的信任和支持,科學院甚至挺不過第二天。
他有心思在對倭戰爭后,就把劉鈺提為樞密副使。
但升官的理由,卻絕不是劉鈺在離開琉球后便宜行事,自己搞定了對倭戰爭的戰略,不可助長這種擅自決定戰略、甚至擅自攻打土佐這種事的——不但不能因此賞,而且還要罰,否則日后軍中必要出大事。
至于若成立海軍部,其尚書,當然絕對不可能是劉鈺,而這也正好可以作為一個罰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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