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萬事俱備,連“東風”都有了,李欗終于下達了登船離開米子的命令。
前面的輕騎斥候在全力騷擾了一波太田資晴之后,迅速后撤;本來就整日演練登船集結的陸戰隊,更是在米子附近的暫時軍營中集結。
隱歧島那邊的準備已經就緒,隨時可以起航。
海軍的陸戰隊乘坐的都是海軍自己的運輸船,征調的貿易公司配合的船隊,只需要一次性送上去一千多陸軍和戰馬就行,這并不是太難的運力。
馬料、毛驢、火藥,糧食,都已經準備就緒。
海軍主力艦隊會帶著陸戰隊先攻小濱,錯開時間,騎兵隨后登陸。
在最后離開米子之前,李欗問了問軍官們,劉鈺當日在土佐是怎么做的。
大順軍若撤,倭國百姓肯定遭殃。
倭人武士一來,必以和奸之罪,將這些一揆和幫助大順筑城挖土的百姓,盡數屠戮。
軍中倒是沒有幾個真正在乎的,自己本國的百姓還管不過來呢。
但海軍軍官中有些素來知道劉鈺大略的,琢磨了一下,覺得這里開埠做海關,位置似乎不錯,最好還是不要這么一走了之。
如果能把當地百姓對大順軍的認可和信賴,留到這里開關的時候,無疑是有大用的。
這里正和海參崴、釜山組成一個三角,若談判中能把這里開關開埠,位置絕佳。
至于位置更好的大阪、小濱等地,估計談判的時候日本那邊是不會同意的。就像是若是這時候大順被人打到被迫開關的程度,也很難接受直接放開天津。
最好的兩處地方,距離日本的兩個政治中心都太近了,不如退而求其次。
參謀們將這想法和李欗一說,李欗心想你們想的倒是長遠,仗還沒打完,便已經開始想著怎么談條件了。
再一想,談條件肯定不是軍中去談,要朝廷出面。這里能不能談下來,那還兩說,可提前做些準備、打好基礎,總是沒錯的。
再者自己之前也以皇子的身份許諾過當地百姓,要為他們討些仁義。雖說自己不是皇帝,不能用金口玉言來形容,可貴為皇子,有些話還是不能全當放屁的。
在撤走之前,李欗見了見領導當地一揆的下級武士,松田堪右衛門,以及在他之下的一些領導一揆的領袖人物。
“唐國的皇子,你這就要撤走了嗎?”
“是的,暫時要撤走。不過你們放心,我寫了一封信,給領軍的大將,讓他轉交給你們的幕府將軍。你們這些人的命,我保了,保你們無罪。我手里還扣押著一些武士,如果他不聽的話,我會將那些武士殺掉。”
這幾個領頭一揆的,早就看淡了生死。
一揆這種事,大部分情況,領導者都沒有好下場。哪怕是有組織的請愿而不是武裝暴動,那也得死。
這些人心里很清楚。
大順的規矩,和倭國的規矩完全不同,雙方領導起義的人,都在遵守著各自國家的規矩。
天朝的規矩,那就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做得皇帝,我緣何做不得?
倭國的規矩,則是需要有人帶頭當頭羊,百姓才敢動,而且不管是百姓還是頭羊,心里都清楚頭羊將來是要被獻祭的。
這些自己知道要被獻祭的人,反倒是內心充滿了滿足感,仿佛自己“成圣”了一般。肉體滅亡,腦內多巴胺卻急速分泌,在臨死前直接體驗了一把精神上的高階貴族感,因為武家制度下肉身沒法躍遷到高階貴族。
雙方的思維方式不太一樣,故而松田堪右衛門沒有接那封信,而是笑道:“唐國的皇子,我們并不怕死。只是希望您能夠信守承諾,能夠實行仁義。我們早已有了死的覺悟了。”
“至于那些跟隨你們效力的小百姓,他們在追隨你們的時候,也應該做好了將來失敗的覺悟。”
李欗不置可否。
一旁的軍官卻想,這可未必,你們好像特愿意替別人做決定。你們死不死的,我們還真不是很在意。只是當地的百姓若因為幫我們做事而死太多,將來在這里開關,怕多有不便。
正要勸一下李欗的時候,李欗卻主動道:“你等皆有必死之心,但我亦曾說過要行仁義之事。你有你的覺悟,我有我的仁義。你只把信交給他們就是。”
信交到松田堪右衛門的手中,又叫人在米子張貼告示,示意天朝不會忘卻那些幫著天朝挖土運糧的百姓,必要保百姓安危,以將書信交于倭人將領,若殺一百姓,則殺一被俘的武士;殺一千百姓,則破一座山城云云。
隨后,一夜之間,米子的大軍撤的一個不剩。
除了留下的灶坑和扎營痕跡外,仿佛大順軍根本不曾來過一般。膽小的百姓躲入了山中,相信大順的留在家里等待命運的宣判。
松田堪右衛門等一揆的領袖人物,則抱著自己的刀,帶著信,等待大軍前來。
借助這封信,松田堪右衛門等人見到了太田資晴。
讀過那封信后,太田資晴的臉色極為難看。大順軍撤走前,把告示貼的到處都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在為本地的百姓求情,施加威脅。
殺,當地百姓都會知道大順好、自己頭頂山的老爺們壞。
不殺,當地百姓也不會感激他太田資晴分毫,反倒覺得是大順的威脅起了作用。
太田資晴心道,果然是天朝人物,心思之深、著實可嘆。善用民意,實非己所能及。
臉色難看至極,終于嘲諷地問松田堪右衛門道:“你既是武士,要做大事,便要有死的覺悟。難道要靠別人的求情,來保全自己的性命嗎?”
“大人錯了。我只是為了成全中華皇子的仁義,并且希望知道我自己是否錯了。如果他說的那些仁義的話,都能做到,那么我帶著人幫他攻打松江城,便沒有做錯;如果他說的那些仁義的話,不能做到,那我就錯了。到時候,我自會切腹謝罪。難道大人以為我是為了茍活才來送這封信的嗎?”
一句話頂的太田資晴沒法再說下去,叫人把這幾個領頭一揆的先關押起來。但隨后又囑咐手下,要保留他們的性命。
大順會不會真的為了一揆的百姓來報復?這個太田資晴也說不準,但他知道,不要把事情做絕。
因為……他感覺,這場戰爭,沒有贏的希望了。
一天之內,撤的干干凈凈;駐扎期間,于百姓秋毫無犯,甚至買東西給錢。
只這兩點,已經讓他感覺到了絕望。
而更大的危機感,還在之后的思索中越發加劇。
救火戰術,看似成功了,但實際上卵用沒有。就沿海的這些城堡,以松江城為樣板,只怕沒有一個能撐到救火隊抵達。
這就像是江戶整日發生的火災,救火隊抵達之后,火把該燒的都燒沒了,可誰又知道下一次火會在什么位置燃起呢?
按照當地百姓所說,這一次大順軍登陸的人數極多。
可除了攻下了并不重要的松江城之外,就沒有其余的動作了,反倒是把中部地區所有的機動兵力都調動了過來。
一戰不打,乘船跑路。
到底是因為自己應對得法,讓岡山藩急速行軍、自己全力支援,大順軍見無可戰勝不得不撤?
還是……大順軍一開始就沒想過在這里久留?其目的本身就是為了調動他的兵力?
若是前者,日本必敗,因為實踐證明救火隊戰術,只能在火燒完之后才能抵達。
只要他們的軍艦還在,這幾千人就能攪動整個日本的武士日夜不寧,不用一年,幕府就要被拖垮。
若是后者……更加可怕。
大順做了這個大的一個聲東擊西的欺騙,那是為了哪?
哪里,才有資格讓大順做這么大的動作?
小濱。
三艘戰艦在海灣外的大海上,防御著可能性極小的可能:倭人預料到了大順的動作,在某個犄角旮旯藏了一支水軍。一旦大順軍海軍主力全都進入海灣,水軍堵住海灣入口,依靠地形優勢,以縱火船圍攻,重創大順積攢了將近十年的海軍……
即便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參謀們的建議下,李欗還是下令分出了三艘戰艦在外海巡航。
艦隊是清晨抵達的,上午時候,就有艦船突入了海灣,測量了水深和航道。
正午,總攻正式開始。
艦隊主力突入海灣,在海灣內將艦炮對準了就在海邊的小濱城,計劃炮擊到下午兩點,陸戰隊登陸攻下小濱城。
這可能是大順建成海軍以來,海軍炮的最爽的一次炮。
小濱灣的特殊形狀,形成了天然的防波提,即便面靠鯨海,僅有三四里寬的海灣入口,使得在秋冬之際,竟然也是沒有什么海浪。
這真是一處能用澡盆當船的地方。
哪怕是在威海訓練的時候,炮手們還要忍受著海浪下艦船韻律的搖擺,靠著燧發機,也得最有經驗的炮手才能打得準。
這地方,真是幾乎沒有海浪。
岸上也沒有炮臺,因為不管是炮臺還是主城,都需要幕府的許可才能修建,一般藩主也不會沒事找事說自己要筑城,以免幕府猜忌不滿。
小濱城從一百年前建成之后,就沒變過,一百年前修城的時候,也沒考慮到會有外國軍艦跑到這里來。
于是大順的軍艦幾乎是懟到了小濱城的眼皮子底下了,那些整日盯著舢板訓練的炮手眼里,小濱城簡直有劉公島那么大。
原計劃炮擊到下午兩點,可實際上才轟到一點鐘,天守閣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