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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錯覺

  之后的幾日,御所內外各不相擾,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和平。

  外面的武士假裝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里面的大順軍軍官也假裝聽不懂御所內倭人對倭王的稱呼、假裝看不到一些細究起來有些僭越的禮儀。

  武士不敢攻打御所,吳芳瑞也知道這種情況下帶著倭王撤離是做夢,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這種互相裝瞎子的和平或許是最好的體面。

  隨后,昭仁又給外面的土岐賴稔送去了一封正式的文書,是交給征夷大將軍德川吉宗的。

  信上無非就是借用了歷史上的一些例子,尤其是那種暫時隱忍而最后成功的例子,以此作為他去和大順軍談判的理由。

  他說他不懂政事、武事,所以希望幕府將軍選一才能之士、通曉漢學禮儀之人,輔佐他談判。

  才能之士是要談正事的,通曉漢學禮儀的肯定就是圣堂大學頭林家的人。

  真正的談判,昭仁又不管。

  他走出這一步,只是是給幕府鋪就的臺階。

  幕府如何選擇,那就是幕府的事了。

  就像是吳芳瑞所說,或立新、或遵旨。而天皇的旨意在幕府眼里就是個屁,有些時候甚至連御所都出不去,只要遵旨那便證明是真的想談了。

  京都以北,李欗率領大軍,按照參謀制定的行軍計劃,有條不紊地向前行動。

  已經距離京都不遠,前鋒正在三千院,與抵達京都前的最后一波幾百人的武士戰斗,很快就會結束。

  后方送來了軍報,倭人近畿地區的最后大藩彥根藩,集結了京都以東的約莫兩千五到三千的武士,正要進攻小濱城。

  這是經典的圍魏救趙戰術,希望借此讓大順軍回頭。

  但參謀們研究了之后,給李欗打了十足的保票。

  隨彥根藩那兩三千人去折騰吧,小濱只留了五百兵,卻也足夠了,港口不會丟失。

  之前被炮擊而殘破的小濱城。

  經過這幾日的槍時間修筑,已經有了純粹火器時代防御體系的雛形。

  之前攻下小濱城后,大順軍可沒有像吳芳瑞為了制造混亂一樣到處放火,而是照著慣例出榜安民、痛斥罪責,輕車熟路,百姓依舊歡呼雀躍。

  雇傭人工修筑防御,只要給錢,老百姓自是樂意。

  小濱藩的百姓請愿從三四年前就開始了,藩主一直不許可。

  歷史上一直請愿一直不許,憋了幾年后憋出了一場起義,

  是起義,而不只是獻祭首領的一揆。

  日本這邊的事,其實比大順這邊容易辦。

  大順這邊,真想讓百姓贏糧景從,得把大順的地主都打倒、分地、均田,所難者也就是“均田”二字。

  倭國這邊土地不用分,因為本身理論上土地買賣是不合法的,只要嘴上說讓他們少繳點糧食稅就行。

  反正大順又不可能占據小濱,下一波糧食收獲的人,軍都撤了。別說三十稅一,既是連完全免糧這樣的話,都敢說出來。

  武士法理上擁有土地的征稅權,但實際上他們也不直接負責,而是藩主派人征收再按照武士的“封地大小”分給武士大米。

  所以海軍內部的一些軍官,才有驅逐武士、取而代之、實封日本的想法。因為這真的很簡單。

  兩邊土地制度、稅收制度、官僚制度的差別,涉及的東西太多。

  之前大順的七皇子李欗,看不到這里面很深層次的東西,對這些喊出來的口號收買民心,并無半點的覺得不太對、不太好、有損于大順李家的統治。

  他自小就知本國開國之事,然而總不曾親眼見過。如今倭國一行,倒是可以窺見當年事之一二。

  以他所想,自覺大順還不錯,朝廷的賦稅并不高。按照他這個年紀的想法,只要把那些不遵守國法、私自加稅的貪官污吏都殺了,便可海晏河清。

  生于深宮之中,長在婦人之手,自然不會想到其實大順有些地方的真實地租和倭國的五公五民差不多,只不過大順這邊是一公五主四佃。

  既不明白底層的真實情況,他便覺得出榜安民、宣告仁政說的那些話,并不過分,也沒覺得這可能會讓軍中的底層士兵產生什么奇怪的想法。

  然而,海軍中的大部分兵員,要么是全家餓死的饑民、要么是失去土地的流民。雖然這些布告是面向倭國的,這些人內心難免也會產生許多想法。

  不過此時,這種想法只是悄悄在內心萌芽,眼前的戰斗,以及“我不是誰”的思想灌輸,讓他們暫時也沒想太多。

  當地百姓渡過了最開始的恐慌之后,對買東西居然花錢的大順海軍精銳們,還是很友好的。當然,也可能是對白花花的銀子友好。

  總之,在靖海宮學過要塞工程學的軍官生指揮下,花錢花小濱城的米,雇傭當地百姓加固了城防。

  修筑起來還是很容易的。

這些威海的士兵,很熟悉倭人的俵物,其實就是稻草編織的袋子,里面包裹著各色奇怪的  諸如干鮑魚、干海馬、海帶之類的東西,外面的稻草袋子就稱之為俵。

  這東西裝土,正好可以修筑防御。倭國的人工成本又低,俵袋子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一大堆。

  砸了木制的天守閣,拆了小濱城的舊石墻,用俵袋子裝著海灘白沙,數日之內就讓小濱城初具棱堡的模樣。

  反正有軍艦支持對射,也不用考慮防炮坡,工作量驟減,又是欺負人炮少的特殊形制。

  兩條河流圍繞著小濱城,四面環水,直面大海。

  海灣里,半數的軍艦列陣炮擊、半數的軍艦在海灣外警戒,防止倭人水師火攻船戰術封鎖海灣。

  到彥根藩集結的武士們攻擊之前,修筑一直沒停,認真計算過角度的炮臺雖然簡陋,但卻很科學。

  彥根藩的開始進攻的第三天,小濱城下,堆積的尸體已經快要有一兩尺高了。

  以小濱城為中點,后面是大海,左右有河流,炮艦的威脅下,倭人武士不可能冒著炮艦的火力支援從左右兩側進攻。

  唯一的進攻路線,就是小濱城的前面,也只能依靠這一片狹窄的地形猛攻。

  而且集結和攻擊的范圍,只有一個寬度在二十丈、長度在百丈的狹長橢圈。

  這是學過要塞工程學的軍官們早就計算好的,炮艦從斜面射擊,可以封鎖圈外的地方。

  而因為小濱城的阻擋,形成了這么一片不會遭到炮艦火力射殺的空地。

  艦炮都是平射的,沒法曲射。所以就像是在燈光前,擺出一枚硬幣,硬幣后的陰影區才是炮艦無法威脅的地方。

  只可惜小濱城在三角洲上,建的突入大海,使得側翼很容易暴露在炮艦射程之內。這就像是有一排燈,而只有一枚硬幣阻擋出的陰影區,地方就這么大。

  彥根藩雖是近畿地區最大的藩,也是譜代大名第一強藩,但終究不是靠武力保證自己存在的西軍余孽,加在一起也就二十余萬石的石高。

  藩主井伊直定手里的兵,并不多。彥根藩的一部分武士,去加強歌樂山的防御了,當心大順借助四國島為跳板,渡過紀淡海峽炮擊大阪。

  之前接到了小濱城被攻陷的消息后,井伊直定擔心大順軍會沿著琵琶湖推進,攻打彥根城。

  可很快,就傳來了消息,大順軍直插京都去了,并沒有管他的彥根城。

  借助小濱藩的殘兵、彥根藩的守兵,以及附近各藩的藩兵,本想著是去支援京都“勤王”的。

但熟讀兵書的家臣  ,用當年孫臏圍魏救趙的典故說服了他,認為這時候去京都,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不如轉而去攻打小濱。

  若是能夠攻下小濱,那么那支挺進京都的大順軍就是一支沒有后方的孤軍。等到各藩的兵力集結,就可圍殲之。

  這道理甚合兵法,偵查之后,也知道小濱城就留了五百多士兵守衛。

  井伊直定認為大事可成,帶著將近三千兵直插小濱城,要斷大順軍登陸主力的后方。

  然而……

  家臣的兵法念的很順溜,可只說圍魏救趙,卻沒說圍魏救趙的前提,是齊國足夠強大。齊軍在田忌和孫臏的指揮下,是真能攻下大梁城的。

  于是,很正確的兵法戰略,就用成了這般模樣:

  第一天進攻,在炮艦射程之內集結整隊,結果被海上的軍艦炮擊。還沒等進攻,就已潰散。

  第二日還是沒吸取教訓,再度攻打,再度潰散。

  第三日總算吸取了教訓,正面進攻,避開炮艦側擊,可地形狹窄,沒法展開太多兵力,只能二百人一波、二百人一波地送。

  井伊直定用望遠鏡看著小濱城,眉頭緊皺。

  他是為數不多玩南蠻奇技淫巧以及玻璃鏡的藩主,還留下了一段佳話:他在天守閣玩望遠鏡,看到城下町里,一個家臣喝醉的丑態。就問身邊的家臣那是誰,誰都不說,只有一個傻呵呵的,相信“忠者無妄言”的屁話,說了實話。

  結果井伊直定,還認為這個說實話的家臣不可用,因為他是借用別人的丑態,來向家主表忠心。是佞臣。

  此時,他從這個留下了一段佳話的望遠鏡里,看到的都是堆積下城下的武士尸體,以及蠕動的傷者。

  一些受傷的武士想要往后爬,可絕望的是其余的武士都退到了炮艦的封鎖區之外,沒人攙扶幫忙。

  小濱城中,一些從船上調集來的桅桿射手,就像是打獵射野雞一樣,把那些受傷的武士當靶子。

  射著玩。

  望遠鏡里,一個穿著藍白紋衣衫的大順水兵正在那手舞足蹈地和旁邊的人說著什么,然后舉起了手里的火槍,將一個爬到百五十步外的武士擊殺。

  旁邊的幾個人很不情愿地從身上摸出了幾個錢遞給那個水兵。顯然,在賭錢。

  小濱城后方,被炮艦保護好的碼頭上,海軍就像是挑釁一般,用征調的小船將一袋袋的俵袋裝的海沙,往小濱城里送。

海沙可送,米更不必提,這是在挑釁井伊直定  :你要想圍城不打,你圍多久,我們陪你多久。

  殘破的天守閣上,幾門閃亮的銅炮,反射著太陽的光芒,正刺中了井伊直定的眼睛。

  收起了望遠鏡,井伊直定深感郁悶。

  大順的炮艦用的都是實心彈,因為炮艦上沒有膛壓更小的曲射炮,也不敢在軍艦上玩危險系數極高的木托開花彈。怕沒炸著敵人,先把自己的艦炮甲板炸碎了。

  但在小濱城修出的幾座簡易炮臺上,那些新型的小炮卻可以肆無忌憚地用開花彈。

  之前的一些傷亡,就是這些開花彈造成的。

  不管是剛才桅桿射手射傷兵玩兒的超遠射程的米尼彈;還是前所未見的開花彈,都讓井伊直定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觸。

  并不是歷史上滿清官員看到蒸汽船冒著黑煙逆流航行后的、那種近乎于地球人看外星人的、難以理解的絕望。

  而是那種可以理解、也正因為尚在理解范疇之內,感覺到有些差距的、還帶著一絲希望的沉重。

  他玩過望遠鏡,作為譜代大名,也參加過德川吉宗重整鷹狩之后的軍事演習,見識過當年荷蘭人送來、瑞典人當炮手演練“南蠻攻城術”的四十磅臼炮。

  可在日本的最后一個瑞典人,已經死了快百年了,那門四十磅臼炮,可能還參加過荷蘭的八十年獨立戰爭,上一次鷹狩能打響已經算是奇跡了。

  也正是這種“還是大銃和鐵炮而已。只是射程更遠、打的更準罷了”還有點希望的沉重,讓他覺得:好像,使使勁兒,加把勁兒,就能攻下。

  問題不大。

  三五第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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