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內重次將這一戰上升到興廢的高度,足見絕望。
那事之后戒了酒,他的腦子倒是清醒了許多。
井伊直定既用借古諷今之法,指出應該學習南蠻技術,心里也明白這一戰當真是關乎將來。
當年島原之亂的時候,荷蘭人二話不說,就派了軍艦幫著攻打島原天主教徒占據的城池,炮轟數日。
這一次,荷蘭人連個屁都沒放。
日后大順能不能允許荷蘭在日本貿易,都是個問題。
日本又禁教,不可能再去找天主教國家合作,可東南亞除了荷蘭,就剩下了在日本人眼里對天主教極為狂熱的西班牙。光是在日本傳教而殉教封圣的西班牙傳教士,都能組成一個連隊了。
之前劉鈺主動送去了史世用,傳授日本一直不足的騎射弓取之法,卻對科技書籍封鎖,使得這些年長崎竟是一本漢文本的科技書籍都沒傳入。
開戰到了現在,井伊家又是第一譜代大名,現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到時候大順把荷蘭人趕走、用海軍把技術一封鎖——之前就知道只送三綱五常的書,可見用心之險惡,現在還能忘了這等本事嗎——一旦技術封鎖,造火槍軍艦、學習新的戰術,哪有那么容易?
大順在之前的技術封鎖就很嚴重,否則長崎那邊也不會用貿易信牌為獎賞,尋求沒去勢的戰馬、兵書。
朝鮮那邊也不傻,之前因為大君還是國王稱呼之爭的時候,日本就用兵勢威脅過朝鮮,釜山貿易動輒數噸白銀,可朝鮮人的底線卻從未動過,真的不給戰馬。
把戰馬換成此時的槍炮,井伊直定不覺得有什么區別。
大順不給,荷蘭可能連貿易都要被大順逼著放棄,西班牙的呂宋信天主教……
山內重次說,日本興廢,在此一舉,便在于此。
“就這么辦吧。國難當頭,誰都要做出犧牲。小百姓愚昧無義,不愿意為國獻身,我們就幫他們死。去把民房都燒掉,制造煙塵,遮蔽視線。”
“一定要攻下小濱城,盡可能地抓住一些唐國的士兵和軍官。”
命令下達,山內重次穿戴好盔甲,主動要求承擔第一波的攻擊任務。
就算是把四周的民房都燒了,靠煙霧遮蔽,可他們也不是術士,不會縮地增廣之法。
地形就決定了,只能一波一波地往前送,只是后續波次的集結支援沒有艦炮的威脅,可以連貫起來而已。
二百余名精銳武士被挑選出來,全都拋棄了鐵炮,因為沒有空間展開射擊掩護。
征調的河船開始在上游集結,后續支援的波次也都分整出來,于炮艦的射程之外列陣。
一旦兩側的民房開始縱火,他們就會將集結點向前推進三百步,盡可能靠近小濱城。
披甲的武士們活動著筋骨,擦拭著自己的刀,等待著山內重次的命令。
不多時,海岸附近的民房燒起了大火。借著秋冬之風,大火迅速連成一片。哭喊聲、慘叫聲,從火光里傳出。
縱火的武士騎著矮馬,將油罐不斷地拋擲。燃燒起來的大火借著風勢,升騰飛天,煙塵四起。
山內重次伏在船頭,被征調劃船的百姓在武士的命令下,將三十多艘小船搖晃著送到了小濱城所處的三角洲前。
小濱城的正面是光禿禿的空地,在守城之前,要先將遮擋視線的建筑拆掉、樹木砍伐、不能給敵人隱蔽接近的機會,這是要塞守衛學問的基礎。
城中的炮兵軍官淡然地觀察著那些靠近的小船,幾個炮兵已經殺的有些心軟了,尤其是摸著從小濱城里搜出來的佛像之類的戰利品時。
但隨著軍官的命令,他們還是很機械地將已經切好了引線長度的木托開花彈塞進了炮口。
早就測量好了射擊的方位,炮兵們要做的只是在復位之后微調一下角度。
轟轟,幾聲炮響,裝滿了火藥的開花彈,被遠不如艦炮的膛壓送出一個拋物線彈道,正好落在了幾艘船的上面。
已經殺了三天,軍官們對引線長度的經驗已經足夠讓一部分炮彈很準確地在頭頂爆炸。
就像是過年時候的煙花,爆響之后,四散的碎片直接將兩船的武士炸死。
山內重次伸出手,將插在他腮幫子上的一塊鐵片拔出來。
將血擦滿了臉,抽出倭刀,高喊一聲“報國”,帶頭朝著百余米外的小濱城沖去。
后面的武士扛著木梯,或是其余登城的東西,下意識地將頭縮著,仿佛這樣那些在頭頂爆炸的炮彈就不會傷到他們。
面前的小濱城早已變了模樣,不算高的平臺向外突出,就像是一根伸出了刺的刺猬。
前面沒有壕溝,低矮的防御建筑,只需要一截木梯就能翻越。
沉重的鎧甲甲片,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響,頗有幾分當日大順在木魯罕山衛城強攻的氣勢。
但那一次,哥薩克手里大部分還是火繩槍,大順的炮兵即便那一戰依舊優勢。即便那樣,大順還是在木魯罕山衛城前葬送了數百有勛功的老兵。
勇氣,在武器差距不大的時候,有決定性的作用。
所以春秋之戰,夫戰勇氣也;而到了遠征匈奴,便是大黃弩的漢兵以一當五胡。
山內重次有勇氣,但沒有大炮,也沒有帶膛線的火槍。
他從記事開始,家里就不斷給他講當初直孝公病逝前不許他家祖先殉葬的故事。
從能拿動刀的歲數,就開始學習劍術。他可以將卷在一起的草席,一刀斬斷,切口平滑,立在地上沒有生根的草席不倒。
跟隨家主去江戶的期間,他和各地的劍術高手交流,跟大順來的史世用學過騎射之法。
他不需要耕作,不需要勞動,吃著俸祿,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打熬武藝,學習兵法,閑下來的時候與人對對詩、唱唱歌。
他手上握刀的繭子,可以用針扎而不出血;他可以穿著沉重的甲,跑動百步還有余力殺人;面對揭竿而起但刀狩令下從未摸過兵器的百姓,他可以以一敵百。
他的俸祿是六百石,一倭石三俵,比之大順的度量衡要大,折合米價,約莫一年要一千二三百兩銀子。
然后,他死了。
在相距小濱城還有四十步的時候,一枚旋轉的鉛彈從他的左眼進入,灼熱的已經有些軟化的鉛塊刺破了他的眼睛,將他的腦子攪成一團。
射死山內重次的,是個之前和旁邊同袍打賭,能不能在百十步外射死受傷武士的一個桅桿射手。
二十歲出頭,穿著海軍的藍白條紋的水手衫。
因為不堪船上生活虱子的撕咬,所以水兵總是喜歡用火把頭發一燒,再用濕毛巾蓋住撲滅,導致參差不齊。
腳下沒有鞋,爬桅桿需要發力的大腳趾有些畸形地粗大。
即便站在城中而不是搖晃的甲板上,腳趾也是下意識地分開著,像是橡樹的根一樣扒著地面。
小伙子是海軍招收的災民,當然不是第一批。
日本年年有災,大順也不多啥,饑民當兵又便宜,海軍大部分士兵都是饑民。
在參軍之前,小伙子沒摸過刀,更不要說玩過弓箭火槍了。大順沒有刀狩令,但窮文富武,這小伙子連文沒錢學,自然不可能舞刀弄槍。
從他記事開始,家里就不斷告訴他,小孩子不能游手好閑,得干活。媽媽紡線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用蘆葦棒把棉花搓成條;七八歲的時候,就要背著筐,在村子周邊到處撿糞;十一二歲的時候,就要跟著父親去地里薅草。
過年的時候能吃一頓加了一點肥肉的熬白菜和素丸子湯,每人一碗,每碗的最上面會放一片白肉——一人一片,不大不小,因為如果稍微有大小不同,會因為這一頓飯產生家庭的巨大矛盾,認為父母偏心。
年三十那天能吃一頓白饅頭,不過里面還是地瓜面的,外面用白面裹了一層。
隨便的一場旱災,把這樣的生活也毀了。恰好海軍征兵,當兵是條出路。
三個月訓練、吃飽、分清左右、學會隊列。然后扔到船上。
暈船的裁撤到作坊、船廠或者扔去遼東的冶鐵廠;不暈船的看看有沒有爬桅桿的本事。
小伙子靠著自小爬榆樹摘榆樹錢、爬桑樹摘桑葚這樣的大順貧民必備技能,靠著一手上佳的爬樹本事,成為了桅桿射手。
發了槍,每天練。練的好,吃飽飯。
一個月餉銀一兩半,轉正合格后再長半兩,退伍后或是安排去貿易公司做工、或是分鯨海的荒地,自五十歲起還有海軍內部的退役年金和股息分紅,定額不多,但餓不死。為什么定五十歲,因為平均壽命不到四十。
從軍三年,月銀二兩共四十兩。一年一套軍裝,一支火槍,諸多火藥,合計一百兩。
這是大順最精銳的部隊,花錢最多的桅桿射手。不管是昂貴的膛線槍管,還是無數火藥喂出來的準頭,都需要錢,大把的錢。
他不是那種照著訓練三個月、發槍列陣填線、從參軍到死加上軍械均價二兩銀子一個月的便宜的線列兵。
小伙子并不知道,均價一百兩的自己,剛才隨手一槍,打死了一個從二十歲承襲、如今三十五歲、合計領取俸祿折合三萬五千兩的精銳武士。
他只是按照平日訓練的要求,站在高處,瞄著敵軍,尋找憑感覺像是軍官模樣的人。
山內重次的盔甲挺好看的,挺顯眼的,所以他就射了一槍。
一槍之后,便取出腰間皮袋里的紙包子彈,舔了舔上面涂抹的油,用牙撕開了紙包,將帶著木托的鉛彈裝進槍里,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
直到第一波攻勢暫歇,他才取出一柄打賭贏來的小刀,在自己的槍托上又刻了兩個正字,這是他最早學會的幾個字之一,很適合做記號來記錄自己殺了多少人,一個正字便是五個。
之前一直沒有機會殺人,從小濱之戰開始,他才真正有機會殺人。累計至今,已經殺出來三個正字,按照均價全甲武士的一百石米俸的武士來算,換成這些年的大米,足夠養一個營隊的最便宜的線列兵。
而一個營隊的大順最便宜的線列兵,總能虐殺十五個武士。
哪怕,這些武士的劍術,都如宮本武藏;射藝,都比今川義元;槍術,遠勝本多忠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