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地方也就罷了,還可以說是山高將軍遠,管不到。
但連大津這種關系到幕府“漕米”的地方,也被幕府允許搞這種期貨交易,那就足見真的是徹底管不住了。
大津在琵琶湖南岸,琵琶湖周邊的“漕米”,都要借助水運在大津分包。
看來幕府真的是被米價逼急了,也是被窮困的底層武士逼急了:底層武士關系到幕府的穩定。
只是米價這東西,固然不能太賤,否則武士要吃風;但要是太高,整個日本必然大亂。
在日本這邊把條約簽了的那一刻,劉鈺就斷定了,日本的所有改革必然全部失敗。
改革已經行不通了,只能把舊的利益階層全都清洗一遍。把舊利益階層趕下臺的改革,叫改革嗎?而作為守舊階層利益代言的幕府和諸藩,又是大順要保護的對象,沒有西洋人來摻一腳,也就不存在天下有變的可能。
改革無非往前走、或者往后退。
條約一簽,各藩本就緊張的財政會更加捉襟見肘。這種情況下,搞武士下放、輕徭薄賦、保障小農,那是不可能的,只聽說缺錢琢磨著搞錢的,沒聽說缺錢還往外送錢的。
不能往后退,只能往前走。
而往前走,所能想到的無非就是專營、專賣、重商,從而擴大財政收入。這樣必然導致商人的勢力擴大,侵入武士統治的基礎——小農經濟。
可以預見的,十年內,必然有大量的小農破產、逃離土地前往城市。
而日本又多災,加上賭博式的米期貨交易所,只需要一場稍微嚴重點的災害,日本的糧價就要上天。
這是一個完美地捏住日本命脈的機會,若是能把日本糧食的定價權捏在手里,這個藩屬就會更加忠臣。
日本會缺災害嗎?這一點劉鈺可以確保,絕對不會缺。
火山爆發火山灰、海嘯、地震、洋流擾動……雖然他并不知道歷史上之后這些年日本會不會有大規模的災荒,但伴隨著開埠之后對農村經濟的沖擊、以及財政困難下幕府必然會選擇重商專營政策,農村的大規模破產和農民逃亡這都是可以預見的。
借勢要做的鯨海移民、控制日本糧食定價權這樣的大事,貿易公司只能做個工具,他們暫時還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樞密院是肯定要下場的,要靠官方力量操控,復管仲之學。
劉鈺并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叫本間古作的年輕人,在歷史上有怎樣的名氣。但對方家里既然是搞稻米產銷的,而且 老家還在距離蝦夷很近的酒田,這無疑是一個上佳的代理人人選。
不過現在還缺乏信任,有些話劉鈺并未說明,以免走漏風聲。若是個聰明點的,這次談話之后,就應該順勢抓住機會、抱上大腿,日后自可大展宏圖。
詢問過了關于稻米期貨的問題后,劉鈺也沒有繼續往深入里談,而是自笑道:“糧食為一國之本。我就是對日本的稻米交易有些好奇。一直想要找機會問問,但日本之前鎖國,我在長崎也沒有接觸到什么大的米商人。之后雖去了一次江戶,卻也一直沒有機會到處逛逛,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奇事。”
“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能從你這里知道這些旁人難以知曉的事情,我還是很高興的。對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是準備回家繼承產業?還是趁著開埠的機會,在開埠的地方闖一闖?”
本間古作也不知道劉鈺說的是真是假,至少不能確定到底只是好奇問問大米期貨的具體細節,還是另有目的。
此時聽劉鈺問到將來的打算,他也只好道:“我還有長兄,就算回去,也不是我繼承家產。我打算留在江戶,一旦兵庫津開埠,這里一定會繁榮起來。我想留在這里,學一些漢文,暫時并不打算回去了。可能會先在兵庫津的商鋪里找一份工作先做著。我會算寫,父親在江戶也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
本間古作即便還年輕,卻也敏銳地察覺到一旦開埠之后,誰能搭上大順這邊的商人,誰就能獲取財富。
而且,就算是做稻米生意,在之前鎖國的情況下,想要搞稻米投機,只需要花錢在日本各處搜集情報就好。
既不需要,也沒機會去考慮外面世界的影響,鎖國之下,外部的糧食根本不可能進入日本。
新井白石新政之后,長崎口岸是發貿易信牌的。不是糧米豆菽不賺錢,而是在每年三十多艘船固定數量的前提下,商人當然會選擇更賺錢的生絲。
如今放開了外部貿易,本間古作很清楚,日后大阪的堂島米期貨,日后就不得不考慮大順的影響。
想著今日大順這邊的伯爵邀請他私下見面,日后在大順海商這邊,那也是個敲門磚了。
現在誰能搭上線、誰能最快掌握中文,誰可能就能主導將來整個日本的米價。
別的生意,他既不熟悉,也沒有人脈,在他的未來規劃中并沒有考慮做諸如生絲綢布等生意,而是鐵了心要和米期貨杠上了。
現在線已經搭上,還差一個學中文。
父親那邊一直催 著他回酒田,但本間古作認為這個時候回去就是浪費最佳的機會,現在這種情況,誰先學會中文、先走半步,將來別人就要追百步千步。
打定了不回去的主意,他想試探著問問劉鈺,大順這邊會不會摻和大阪的米市場。
“貴國會販賣糧米、參與大阪的帳合米交易嗎?”
“呃……這個嘛。暫時可能不會,通商伊始,自然是什么利大做什么,也需要慢慢熟悉市場和百姓的喜好。兩三年內,應該是不會參與的。除非年三年內日本大荒,民不聊生,到時候或可販賣一些糧米以平價。商人得利、百姓得米,此雙贏之利也。”
劉鈺說的是暫時不會,本間古作明白這意思是說將來還是會下場的。劉鈺又道:“若是做糧食生意,也不是不可以。聽那些船主豪商說你家是出羽數一數二的米商。但按你所說,你還有兄長,將來你也未必繼承家業。這種稻米生意,沒有人脈可不成。你說你準備留在大阪,學習漢文,同時又在兵庫津的商館做事,先熟悉熟悉。”
“這倒是很好。年輕人,很有精神,很有闖勁兒。只是,想來你父親也不會同意你一直不回去吧?”
本間古作低頭道:“我父親是個很古板的人。他一直在出羽,并沒有來過江戶和大阪,并不知道這里的商人和東北地方的商人完全不一樣。他只是做正道的經營,我本打算回去后說服父親,用家族的財產和對稻米的控制,來參與大阪的帳合米生意,但想來父親也不會同意的。”
“所以我決定還是留在這里,熟悉一下開埠后的貿易,以及大阪的帳合米生意。在確保可以賺到錢后,再回去勸說父親。”
劉鈺拍拍手贊道:“好啊,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知道開埠必能帶來財富,并且敢于趁著剛剛開埠的時候把所有的家產和未來都堵在通商口岸上的人,或許未必一定能發財,但肯定比窩在酒田賣米有趣的多。”
“壯哉,這樣吧,你這樣的年輕人我很喜歡。想來你若不歸家,你父親那邊定要生氣,斷你的財路逼你不得不回去。我個人送你一些金銀,不為別的,只是覺得你這樣的年輕人很合胃口。”
他也就三十歲,但在十六七歲的本間古作面前,還是可以左一個年輕人、又一個年輕人的。
喊了外面的人,叫人取來紙筆,就在這寫了一張紙條,低聲吩咐下去。
“我與你紋銀四千兩,日后也不必你還。你若是有本事,在帳合米里賺了,那都是你的;若是賠了,那也沒什么,無非是交了學費而已。平日多 學學漢文,借助你父親的關系,在糧米市場里多走動走動。日后若天朝商人真的做米糧生意,自是會先想到你的。”
“不過,你也得幫我個小忙。也不用干什么,就是每日將稻米的價格記錄一下,你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一并寫上。除了稻米之外,還有大豆、麥子的價格,也都做一做記錄。”
“你若真能靠著這四千兩銀子賺了錢,將來歸家……哈,可知道漢高祖歸鄉的故事?人都是以成敗論英雄的,你若混的身無分文不得不回去,你父親多半會恨你當初不聽他的話;但你若是衣錦還鄉,那便是老父親盛贊兒子年輕有為、有遠見了。”
這四千兩銀子,不是千金市骨,也不是什么聊得投緣,亦或者覺得奇貨可居慧眼識英才……既然大阪已經有了米期貨,凡是參與的,都覺得自己是期貨之神。估計此時跑到堂島米期貨市場,隨便抓一個都能侃侃而談,超越時代一般大談買空賣空,可真正能掙錢而不賠錢的,未必幾個。
這四千兩銀子,實則買的是酒田糧食貿易大戶的人脈關系。
就算將來眼前這個本間古作無法繼承家族產業,人脈關系可是擺在這的。將來真要下場的時候,也能方便渠道。
這一點劉鈺再清楚不過了,就像是他沒封爵之前,也不是嫡長子,沒資格繼承爵位。但在京城的人脈關系,哪怕是四五品的官員,那也是比不上的。
本間古作卻以為真的是自己的很多想法叫劉鈺覺得很有見識,心里自喜,又見劉鈺隨便出手就是幾千兩銀子,更是確定大順這條大腿抱對了。
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故作鎮定、故作世外高人不拘小節的做作,很淡然地接下了劉鈺遞過去的可以在神戶開埠后商館取銀的紙條,故作淡淡地道了聲謝,心卻仿佛要從嗓子里跳出來一般。
三五第一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