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使節團眾人各自上前,按照大順這邊的宮廷禮儀。當初齊國公出訪歐洲的時候,也是入鄉隨俗,按照當地的宮廷禮儀和對方行禮的。
此事已成定例,要么接受要么滾蛋,沒那么多廢話。
終究是中華帝國這一頂王冠此時還站得穩、敲得響。雖然英國的歲入在沒有印度的情況下,已經接近大順的三分之二了,但終于還是差了一截。剩下的差的就更遠了。
至于所謂禮法,西洋人一樣明白什么叫等級制度,而且自己也玩的很溜。
法國送給美國的自由女神像,頭上的冠,是七芒的。而法蘭西自己的自由女神畫像,在十九世紀的畫冊和宣傳畫上,都是標準九芒的。法國人作為設計者,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七芒還有七大洲的隱喻,畢竟原作者做閱讀理解,永遠拿不到滿分。
實則頗類大順天子自己戴十二旒,朝鮮郡王依親王禮制,只能戴九旒的,隱喻父子綱常爾。這種封建社會的禮法體系和邏輯,全世界內核上都差毬不多,一條腿跪、兩條腿跪,不過形式而已。
在場的使節都是貴族圈子的,誰還不懂上下尊卑的內涵,也就沒必要在禮節問題上糾結。
劉鈺本來在那扭著脖子想要看看熱鬧,聽聽皇帝到底要和這些人說什么,卻不想皇帝點了他的名字。
“鯨侯也且到朕前。昔日對羅剎國書,多賴愛卿之力,方不至有損國體。今日事大,翻譯不可有差錯。”
“是,臣受命。”
跪拜行禮后,小步趨趨地站到了皇帝身旁,和主持宴會、樂府、舞蹈的光祿寺卿一左一右。
論起翻譯水平,劉鈺的水平還算可以,多虧了之前戴進賢教了他許多年的拉丁文。戴進賢本就是傳教士,也教了劉鈺不少的經學用語。
這幾年多和西洋人打交道,俄語和法語也能說上一些,但各國使節應該沒有不懂拉丁語的。
“朕最近也多觀爾等諸國之制,又聞你們有‘殖民地’之說。以朕觀之,所謂殖民地,無非三五種。”
“或如周封建天下,夏君夷民。若如荷蘭國在南洋,城中皆荷蘭人,城外仍舊當地土著。城中荷蘭人為國人、城外土著為野人。大抵如此。此先王之智,假以時日,多可同化、同俗、同音。”
“或如本朝移民遼東、鯨海。以本國人口遷徙至彼,設置官吏,一如本國制度。同文同種,設以總督節度。法蘭西國于美洲,大抵如此。”
“或如漢唐都護西域,以夷制夷,都護府有些駐軍,挑唆夷狄內斗,扶植夷狄親漢親唐者。此等手段,亦有多用。”
“此三者外,其余手段,亦皆可史為鑒。無甚特異之處。”
“天朝宗藩體系,自不同殖民地。天朝自有體制如此,爾等若不能理解,可理解為‘家族宗法’。”
“天朝為父,其余為子。子為父綱。子有難,父救理所當然;子結親,不可不請父母之命;子欲有為,不可不告知父母。”
劉鈺聽完皇帝的話,稍微沉吟一陣,在那組織語言。
在皇帝看來,宗藩體系不是殖民地體系。但若以倫理綱常而論,藩屬又不能擁有自己的外交權。內政方面,一般來說天朝不干涉。
不過,即便不干涉藩屬的內政,卻也是有底線的。像是之前朝鮮和日本私自交往,在天朝宗法體系來看,理論上是不對的。
皇帝顯然是擔心西洋人聽不懂、或者難以理解,所以抓來了劉鈺翻譯,希望解釋清楚。
但在劉鈺看來,皇帝這是多慮了。
這玩意兒,換湯不換藥的東西,殖民體系早晚都要經歷類似于宗藩體系的這么一個過程。
西洋人可能看不懂大順的經史子集,可能不能理解大順處事的邏輯,但在宗主國和殖民地這個概念上,西洋人的那一套,也是可以套用封建宗法制的。
爹、兒女、一家人。
都是差不都的概念。
而且,相對來說,封建宗法制,在殖民體系中還算是比較“先進”的體系。
英國人在一戰時候,很經典的宣傳畫,就是一頭大獅子,帶著一群小獅子,象征著英聯邦是個家庭,父為子綱,在父親的帶領下,兒女們要團結一致。
日本人在宣傳偽滿洲國、中日“親善”的時候,富含深意的隱喻,便是一套標準的中國樣式的房屋正堂,對聯曰:忠孝傳家遠。日為夫、則偽滿洲國為妻;日為父、偽滿洲國為子。三綱五常,夫為妻綱,必以忠孝而家國同構。
這是法革之后民族主義漸漸覺醒之后必然的趨勢,舊體系撐不下去,就不得不變革,往更先進的“封建宗法”里套。
而大順周邊這幾個,基本上都已經早就有了樸素的民族意識,在東亞作為宗主國,搞現在西方的那一套殖民體系,是玩不轉的。
在此之前的朝貢體系,有點像是英聯邦體系,藩屬國的內政外交都是獨立自主的,只要承認天子是共同的天子即可。
但現在,大順算是往“后”退了一步。要求收回藩屬國的外交權,內政不會過多管束,但在貿易上肯定會加緊控制。
一方面是要絕對禁止朝鮮和日本私下外交的這種情況,另一方面也是必須要圈定自己的勢力范圍,不能讓西洋人染指,也不能讓藩屬和西洋人勾搭在一起。
皇帝是既不想讓朝貢宗藩體系在名目上套用西方的殖民地體系,因為皇帝擔心“藩屬驚詫”,以為大順要像西洋諸國對待殖民地一樣對待藩屬,以至設總督、管一切。
即便李淦有心郡縣朝鮮和安南北部,也是留給后代去做的。他雖性子急躁,也知道現在做就也太急了,還是先繼續加深影響,利用之前以商控蒙的經驗逐漸加深控制。
但皇帝又希望西洋人按照殖民地那一套,去理解宗藩體系,也算是告訴西洋人,天朝邊界之內的事,你們不要插手。你們要是不能理解什么叫宗藩體系,就理解成一種特殊的殖民地就是,但不能說是殖民地。
劉鈺盡可能解釋了一番后,到了最后也盡可能照顧這些人的理解方式,朝著封建分封的角度去解釋,反倒更容易解釋清楚。
宗藩體系不是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后的神羅邦國,藩屬國沒有自主外交權。
正如劉鈺所料,西洋人對這一套封建體系心里門清,他們自己也玩過封建,知道什么叫王下封爵。只要說清楚宗藩體系不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后的神羅,就算是差不多了。
藩屬沒有自主選擇宗教的權力。
藩屬沒有自主外交的權力。
解釋的差不多之后,皇帝見這些西洋使節都示意聽懂了,又道:“之前齊國公也說了,你們有你們的圣人,我們有我們的道德。我們既不會去你們那傳播圣人之言,你們也不要在天朝范圍內傳播你們的教義。”
“貿易往來、互通有無,朕是樂于的。但若傳教,本朝既以保天下為大義,必要斷絕往來,甚至,開戰。”
“爾等且記在心里,勿謂言之不預也。”
翻譯過后,荷蘭人率先從這一套理論中找出了可以鉆的空子,問道:“如果你們的朝貢體系不是殖民地和宗主國,那么外交受控、選擇宗教也受控,可是貿易是不應該受控的,不是嗎?”
顯然,荷蘭人想要抓著大順不承認朝貢國是殖民地的空子,追問了他們最關切的貿易問題。
劉鈺翻譯了之后,皇帝笑道:“此內政爾。關稅司已上奏折,請行新政。”
“凡自天朝外而來的貨物,必要在五處通商口岸報備關稅。如無五處口岸關稅者,皆視為走私,一旦發現,立刻沒收。”
“其二,報備關稅之外來貨物,可以在天朝內售賣。”
“其三,由中國前往朝鮮、日本、琉球、安南之貨物,若行船運,必要用中國船廠制造的艦船;其船長必須為天朝子民;其水手必須九成以上為天朝子民;其船必須在關稅司報備并取得關稅司的許可。缺其一,皆不得行。”
“此內政也,非外事爾。”
其實這里面理論上是有漏洞的,比如在松江報了關稅,走陸路去朝鮮……但關稅司之外,大順還有別的規定,不準西洋人隨意在內陸亂竄,只能蹲在口岸劃定出的區域內,省的到處竊取情報、測繪地圖、傳教,或者偷竊瓷絲等技術。
理論上,如果用中國船廠造的船、雇傭中國的船長和水手,并且去關稅司報備,倒是也行。但就像是之前關稅司的人縱然貪財,卻也沒有膽量讓戰馬、火器、兵書去日本。這還是上面一句話的事。
如果是別的地方,這一套東西就算提出來,也執行不了。日本四周都是海,靠大順巡查根本防不住走私。
但一來日本本來就是鎖國的,幕府想要繼續維系統治,就只能繼續處在一種“鎖國但又貿易”的狀態,就像是之前的長崎貿易一樣,只是排出了荷蘭,只開放給了大順。
二來反正要走私,不如直接把關稅包出去,制定壟斷集團去干。朝廷只要監管一下別賣武器,剩下的查走私、抓海盜,全看壟斷的貿易公司的本事。
至于安南,那也不過是先劃進去再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是,反正暫時管不到。
所以,這確實只是內政,是天朝內部的法令。想要更改內部法令,外交部無能為力。
或者,派炮艦來,逼得大順更改法令。
說完這些,英國使節心里先笑了,心道這特么不就是東方版的《航海條例》嗎?悄悄瞅了瞅荷蘭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心想拿出在歐洲對抗《航海條例》的本事,和大順開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