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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四章 求仁得仁

  這種矛盾的想法是長期以來形成的潛意識。

  于是當遠處侯爵的儀仗朝這邊緩緩開進的時候,鳴鑼打鼓的聲響之外,富商們依次站立。

  有貢獻財米買了個生員身份的在前,那些純粹的商人在后,以體現士農工商四民之別。

  不過這一次有些不同,商人們被允許攜帶妻眷前來,鯨侯這邊也自有妻眷接待。一些女子掌家的,也都坐著這幾年京城時興的四輪馬車趕來,車上自有窗簾遮蔽。

  遠處的道路上,儀仗之后,一輛寬大的馬車緩緩行駛。

  田貞儀掀開了車窗上的布簾,看著遠處已經被封禁和摘下十字架的東江米巷教堂,微微感嘆。

  伸手捏了一下身旁的劉鈺,說道:“小時候我讀過利類思寫的《獅子說》。當年葡萄牙人為了貿易而朝貢,叫人從阿非利加抓了兩頭獅子送來。可惜等我出生的時候,那兩頭獅子已經死了。我只見過石獅子,可真沒見過真獅子。不過,那也算是我第一次見到西洋人的詞匯,利類思說,獅子在西洋叫勒阿,或者叫萊恩。”

  “那時候西洋人在朝中風頭正盛。我十二三的時候,京城好多勛貴家里的女子都受了洗,為了就是將來嫁人之后,不準夫君納妾。一轉眼,物是人非,教堂成了票據交易所;天主教一夜禁絕。”

  “這一切不過短短數年功夫。朝中風云變幻,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看到的是教堂,感嘆的卻是朝堂風云的變幻,能在短短十幾年內變化成這般模樣。

  之前人聲鼎沸彌撒聲不斷的教堂,也不過幾年功夫就成了這般模樣,誰知道將來朝廷到底準備走多遠?

  如今身居高位,皇帝寵信,事情能辦成。將來又會如何?

  劉鈺也拉開了窗簾,看著遠處被拆了十字架的教堂,笑道:“我的實學老師是戴侍郎,所以這天主教的事,我知道的不少。總歸一句話,那就是求仁得仁。”

  “當初太祖皇帝入京的時候,和湯若望見過面。之后復了京城,欽天監的事,也是湯若望管著。”

  “利類思和安文思,當年跟著八大王在成都。知道秦王軍中的一些秘聞,回京之后朝廷也沒有委屈他們。”

  “當初在成都的時候,前朝崇禎十二年,在成都也是因為納妾的事,利類思被六七千的和尚道士砸了教堂。他對這事一直心存陰影。”

  “因著湯若望管欽天監,又鬧出過車遲國斗法賭頭算日食的事,利類思就擔心,身居高位,引發對立,招人嫉妒,可能會對傳教不利。”

  “這事本來可以解決,他可以直接明確厲害,和湯若望去談。談人心,談政治,談進退。說清楚就是。”

  “結果呢?他上綱上線。”

  “拿出天主教教會四戒,指責湯若望不該接受朝廷的官位、不該承諾在華傳教士聽朝廷的不聽教廷的。導致了當年轟動一時的教廷巡查團來京檢查一事。”

  “事情一上綱上線,問題就嚴重了。可以說,教廷和朝廷的禮儀之爭、華人天主教徒到底是聽朝廷的還是聽教廷的,利類思‘功不可沒’。”

  “如今好了,本朝的天主教徒圓了利類思的夢,聽教廷的了。可是,本朝也沒有明面的天主教徒了。”

  “他既求仁,便得了仁。你看這教堂破敗,有所感嘆。只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說不定利類思在九泉之下,還覺得得償所愿了呢,天主教徒不再做異教徒的官、天主教徒也不用聽朝廷的了。”

  聽到“求仁得仁”四個字,田貞儀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一下,隨后趕忙松開。

  許是不想讓談的話這么沉重,機敏如她,話鋒一轉,輕笑一聲道:“三哥哥剛說完他‘上綱上線’,卻又說他在‘九泉之下’,他要是聽到了可會不高興的。哪怕去地獄呢,也比九泉之下更合他的上綱上線的心意。”

  “三哥哥當真是不念別人的好,諷刺起來毫不饒人。要說起來,三哥哥的海防海軍之策,還得感謝利類思的‘上綱上線’呢。”

  “正因著他‘上綱上線’,所以才對荷蘭這個異端國度無比仇視。當年荷蘭人進京‘朝貢’請求貿易,他極力阻止,還寫了一篇祭文。”

  “此人經史子集也都讀過,文筆著實不錯。便說當年荷蘭人在臺灣屠殺之事,死亡不下三五十萬。讀起來當真是字字泣血。”

  “若無此人的鋪墊,三哥哥的海防之策,陛下可未必肯聽。哪天倒是應該去給他上柱香,祭一杯酒,嗚呼哀哉,绱饗。”

  被田貞儀俏皮地開著虔誠的天主教徒才能撐起來的宗教戰爭般的玩笑,劉鈺也不再去想那些沉重的事,大笑道:“一個西西里人,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為了讓葡萄牙壟斷貿易,寫了一篇中文控訴荷蘭,這是什么精神?”

  “得嘞,我聽說當初他死的時候,也是一群人穿著孝服的人吹鑼打鼓號著喪送葬的,一邊唱《圣母祭》,一邊吹著嗩吶來一曲《大出殯》,說不定還真就沒去天堂地獄而去了九泉之下了呢。”

  剛剛稍微有些沉悶的對未來的不安,被這個小小的可以引發宗教戰爭的玩笑一掃而空。

  田貞儀不再去想那些不安的將來,身子微微靠在了劉鈺懷里,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指有一搭無一搭地撥弄著窗簾,無意識地搓著細細的漳州天鵝絨。

  緩緩地,車終于到了地方。

  劉鈺輕抱了一下田貞儀,自推開車門下了車。田貞儀在車內,并不逗留,繞到了后面,去招待那些女子女眷。

  一下車,一眾等候已久的富商紛紛行禮,高聳的木桿上掛著鞭炮,就在原來教堂的正門點燃,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

  待煙霧散去,迎客的人引著眾人進去,原本做彌撒的正堂如今改成了票據交易的窗口,如今又安排下了桌椅板凳。

  女子在另一處,自有田貞儀和她們交流。這邊都是男子,劉鈺自是坐了主位,也沒有人可以被推辭推讓。

  落座之后,劉鈺卻沒有直接說話,而是拍了拍手,叫跟著他來京城的義學學徒將一堆書搬了進來,在場的每個人一人發了一本。

  富商們低頭看了看書目,覺得有的拗口。

  《英圭黎國弗吉尼亞公司之經驗得失》。

  書不厚,也就七八頁,說是書不如說是小冊子。里面都是些簡單的字,用的也多是口語。

  待人手一本發完之后,劉鈺道:“治國理政,要以史為鑒。這做買賣,也要以史為鑒。”

  “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今天諸位肯來,我也明人不說暗話。是為了國朝邊疆穩固嗎?是為了淮北饑民安頓嗎?”

  “也不必遮掩,其實都不是,不過為利而已。”

  “今日事,只說兩件。”

  “其一,經驗得失,不必走彎路。”

  “其二,公司擬人,股東責任有限。”

  “諸位應該都認得字,先都看看這本小冊子吧。”

  開門見山,沒有那么多的客套和廢話,富商們聽著卻感覺到無比舒服。心道都說鯨侯是個爽快人,果然如此。

  今日有一個算一個,誰來這里,是為了國朝邊疆?當初征伐準部,運糧隨軍,也不是為了國朝邊疆,不過是為了鹽引利潤而已。

  話不怕說明白了,怕就怕說不明白。既開場就先說明白了,那就最好。

  而且鯨侯說的一點沒錯,無非就是關心兩件事嘛。

  利潤和責任。

  這時候也沒人說些恭維的話,都低下頭看那本七八頁的小冊子。字不太多,都是口語,讀起來就像是喝水一樣,和看三國水滸差毬不多。

  有人看完之后,皺眉琢磨了一陣;有人看完之后,連連點頭;也有人看完之后,誒呀一聲,若有所失。

  經驗教訓不多,總結起來就是一個政治制度進化史。

  一開始,所有產物歸公司,公司分配食物、住處,勞作統一安排,統一放假,統一分配。

  這是登陸異地,人生地不熟的必然。

  幾年后,站穩了腳跟,積極性下降。

  開始講土地分開,承包給個人,分到地的每年繳納一定量的糧食,然后每年要為公司服役一個月。

  算是從原始村社制,進化成了封建農奴制:私田歸私,井田之公田服役勞作,既開畝稅,又保留農奴勞役制。

  然后,再度進化為封建脫產武士制。

  為公司干滿多少年的,分到自己的土地和農具,取消了農奴勞役地租,進化成封建實物稅。

  公司官員分配有土地,自己不種,由公司種植土地的員工幫著種植,從而可以脫產。

  再然后,就是經典的“稻桑之爭”。

  人們發現這里適合種植煙草,煙草價格高,于是分到私地的都開始大規模種植煙草。

  可公司不能只靠抽煙活著,除了農民,還要養一大堆的工匠、牧師等,這又需要糧食。

  而且將來公司還要吸引新的移民,沒有糧食吃,或者糧食只將將夠吃,那是不行的。

  糧食太少,煙草多,員工得利,但公司會損失擴大規模和增加總體利潤的可能;糧食太多,員工不得利,但公司可以擴大規模、用更低的成本吸引更多的移民。

  于是出臺了命令:要求種植煙草的,必須繳納實物稅糧食。

  必須要保證每家種植十二畝的玉米棒子繳實物稅,其余的才能種植煙草。

  小冊子到此為止,頁數本也不多,眾人很快看完了,大部分人也明白了劉鈺到底想讓他們看什么。

  什么樣的制度,才能最快開墾、最快站穩腳跟,最快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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