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當年建設海軍計劃的一部分,當年李淦看過之后,拍案叫絕,以為妙極。
但多年過去,當初一些沒感覺到的東西,隱隱在其心底引出了一些不安。
再度翻看這封當年看過后拍案叫絕的奏疏,李淦嘗試著將里面的東西,繞開劉鈺鋪設的思路去思索。
奏疏內容本身,看起來問題并不大。
當時建造海軍,朝中多數還不認同,李淦是聽了劉鈺的東南海上威脅論才決定試試看。
之后劉鈺編練青州軍,用勝利取代了論證,勝利者似乎總是有道理的。加之一戰解決了北方邊患,海軍還是建造。
現在對倭一戰,竟像是當初劉鈺的恐懼預言的重演,用整個日本作為一個舞臺,展示了他當初說的那些東西——海軍機動性尋機而戰,一萬可當十萬,而且始終都是以多打少。
只是李淦今日翻看這封奏疏,不是為了感慨劉鈺有先見之明的,而是把重點放在了里面的一件看似小事的事上。
那就是貿易公司的軍事義務和水手培養制度。
基本上是個雙向的安排。
貿易公司建造軟帆船,幫助朝廷培養水手,大戰的時候可以直接征召那些登記在冊的水手。
海軍的退役士兵、軍官,則去往貿易公司謀生。靠著各自在靖海宮學的本事、在軍中練出來的操船、控炮的手段,混口飯吃,順帶讓貿易公司幫著朝廷解決退伍海軍的安置問題。
鼓勵海商子弟學習實學,進入海軍,成為軍官。
海軍拿出一部分錢,投資貿易公司,作為日后退役士兵的年金。
當時看來,毫無問題,可謂一舉多得。
既解決了兵員,又解決了退役海軍的退路,順帶朝廷也不用花多少錢,就讓海軍的退役士兵能從海貿的利潤里拿到一部分錢作為老后的保障。
只是,時勢不同了,這時候再看這篇奏疏,李淦再度忍不住笑了出來。
“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還是倒逼朝廷那一套啊。”
看看奏疏上的時間年月,絕對在平定西域、敲打過劉鈺不要“倒逼朝廷變革”、“倒逼朝廷政策”之后了。
這事,當時李淦是真的擔憂西洋人的威脅,也擔憂劉鈺說的有海無防則海運便捷一萬當十萬那一套。
朝中不同意,李淦的內帑也沒多少錢,海軍怎么建都繞不開錢和人。當時覺得挺好的,省錢又有人。
許多年前的奏疏,放到今日的局勢之下解讀,李淦就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
現在的局勢,和以前大為不同了。
這不是大順要不要建海軍的討論,而是打完日本之后,如果大順不繼續建海軍,那么就要擔心日本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搞出一支海軍來復仇。
以及劉鈺在日本上演了一下海軍的戰略作用,還是面向藩屬與西洋諸國的一場“直播”,簡直就是在告訴西洋人,以后若是打大順,就這么打。集中兵力,調動陸軍,集結就閃、落單就打、占城造勢、來攻就跑。
所以這就把大順倒逼到不得不繼續保持一支海軍的地步。
到這一步,在大順的核心決策層看來,是否繼續保留海軍、建設海軍是沒必要討論的。
但是,海軍花錢。養著就花錢。若是陜西、河南等地有民變,海軍沒法陸地行舟去那邊。
對日一戰,給大順指明了一條路,以戰養戰,以戰養海軍,以貿易養海軍。
只是,這封奏疏里的一些政策,當時看來是少花錢多辦事的政策,在此時看來,李淦就覺得劉鈺依舊在暗戳戳地搞倒逼朝廷這一套。
這封奏疏倒逼了幾件事。
大建海軍,不算是這封奏疏倒逼的,而是伐倭之戰倒逼的,不建就要面對“君以此始、必以此終”的詛咒。
而以此為基礎,這封數年前的奏疏,在此時的李淦看來,劉鈺至少倒逼了三件事。
倒逼朝廷維系股份制分紅嘗試的穩定,倒逼著朝廷不得不繼續嘗試讓商人配合朝廷政策,倒逼朝廷不得不繼續對外擴張,至少下南洋。
這里面關系到大量海軍士兵、軍官的利益,以及將來他們的退休年金。
這就導致朝廷不敢輕舉妄動,大順很清楚,不給當兵的發錢是什么后果,也知道要么從一開始就別給,但只要給了想要再不給那就要出大事。
可現在已經被倒逼著要繼續大建海軍了,海軍人手越來越多,朝廷拿不出錢搞什么養老年金等福利,只能順著這個路線往下走。
順著這個路線往下走,那就不得不允許更多的社會資金流動起來。比如開發蝦夷等,只有這樣,才能讓將來退役士兵的養老年金維系在一個可以接受的范圍。
如果不允許社會上的資本過分流動,這筆錢,按照之前的田畝稅和鹽稅是稅收大頭的情況,是根本拿不出來的,這就逼著朝廷得想辦法用軍艦去解決海軍的軍餉。
伐倭之戰,朝廷于財政上得到的,如果不鼓勵繼續發展工商業、鼓勵工商業想辦法弄錢,實際上只有一百萬一年的壟斷權費用。
這筆錢夠養一支防備日本復仇的海軍嗎?夠養一支防備西洋人東南入侵的海軍嗎?
顯然不夠。
但如果鼓勵工商業,鼓勵“買撲”制度,至少在蝦夷上,朝廷一年又能多出幾萬兩銀子。
再算上造船、紡織等征收的稅,算上玻璃等新手工業在離開作坊之前就按量征收的出廠稅,賣的越多,朝廷的收入也就越高。
而且即便這樣,錢依舊不多,養不起一支能讓朝廷安心、不用擔心日本依樣畫葫蘆復仇、不用擔心西洋人襲擾東南沿海的海軍。
那就只能下南洋,往南洋方向擴張。而擴張之后,必定還要鼓勵工商業發展,否則日后不止要擔心日本復仇,還要擔心荷蘭復仇,還要花更多的錢,養更多的海軍,導致海軍和海外貿易綁定的更深。
只怕日后……誰支持對外擴張,才是海軍、工商業眼中的明君。
有支持的,就有反對的,那些反對擴張的,也必要把這些支持擴張的看做眼中釘、肉中刺。
這便是李淦所擔心的、無史可鑒、比之宋時新舊黨爭更難預料的、將天下徹底割裂的那種苗頭。
新舊黨爭,爭于朝堂。而這種新的局面,則可能是朝堂內外兩開花。
雖然此時只是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苗頭,甚至李淦自認自己完全可以控得住局面。
可這只是海軍。
別的新事物呢?
別的新生事物,到底會不會帶來難以掌控的改變?
如果是往日,李淦會連夜差人去叫劉鈺,學學漢文賈生坐而論道,將一些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化為一個個尋求答案的問題。
但這一次,李淦既有了讓劉鈺離開一段時間、看看這些新事物是否有問題的想法,便沒有想著去叫劉鈺來。
隱約間,他感覺似乎把劉鈺叫來,這些問題劉鈺都會給出答案,但這答案絕對全都是報喜不報憂,最多也就是夾在一些小問題,但在巨大的好處面前,這些小問題是不值得考慮的。
放下陳舊的奏疏,李淦摘下了玳瑁眼鏡框的眼鏡,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看了看四周。
玳瑁是此時最適合的眼鏡框材料。若劉鈺此時在這,哪怕旁邊的那個自鳴鐘,都不如這個眼鏡會讓劉鈺產生一種時空錯亂的恍惚感,似乎后世標準的仿玳瑁的老花鏡穿越到了皇帝的桌上。
此時的李淦,也有一種特別的恍惚感。
窗上的玻璃,不是什么新玩意,多少年前廣東那邊的官員就進貢過,只是運到京城,太過昂貴,紫禁城里也只安了幾塊。
可現在,京城已經有太多的玻璃窗,這就是全然的新氣象了。
宮里開始用火柴了,于是陰森封閉的宮廷里,這幾年出現了第一個吞火柴頭自殺的宮人,以往的標準死法是投井。
桌上玻璃廠進貢的特制的鯨油燈,在一些需要照明的地方,取代了傳統的蠟燭。鯨海周邊每年都會進貢鯨油,甚至還進貢了一套巨大的鯨魚骨架,讓宮中那些讀過北冥有魚其名為鯤的人,第一次見識到了書中讀過卻難想象的巨大動物。
宮中出現了一些保濕護膚的名為甘油的脂粉,還有從遙遠的北方鯨海捕殺的海象海獅做的肥皂。
禁城的守衛部隊,開始換裝帶刺刀的燧發槍,依舊穿著禁衛明亮的盔甲。禁城的城墻開始了外部改造,增加了防護坡和凸出的棱角。
城外時不時就有飛到天上的熱氣球,有錢人和勛貴子弟們嘗試圓一圓飛天的夢想,再不像十多年前那般見到天上有東西飛就驚呼大亂。
一切,都在悄然改變著。或許,二十年前,若是前朝的太監重生,只需要問清楚如今年號、朝代,當天就能適應宮中的一切生活;而現在,則可能要問這問那,確保上面要找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這種恍惚的感覺,讓李淦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一切好像都理所當然,一切又理所當然的太過理所當然,哪怕此時問個女官、太監,她們也能說清楚鯨海在何處、產鯨油海象海獅油脂肥皂甘油等等物產,乃至于知道那里還有羅剎人在更北、知道朝中那個做閑散官的羅剎黑人來自遙遠的非洲。
恍惚了好一陣,自鳴鐘的聲響將他從這種恍惚的不安中拉回到現實。太監小聲道:“陛下,是齊國公入宮議羅剎事的時間了。”
李淦點點頭,又看了看四周,忽然問道:“爾也是宮中的老人了。這些年不管是玻璃、鯨油還是別的,越發和從前不一樣了。你有何想法?”
太監忙笑道:“奴婢以為,博望侯通初鑿西域時的未央宮;安西四鎮鼎盛時候的大明宮,都是這般氣象吧?漢時未央宮的黃瓜,和如今禁軍帶刺刀的火槍,奴婢看來,也沒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