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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混沌未可知

  酒已酣,便以盞碟為鼓,筷箸為槌,拍著桌子做鐵板,一群祖上都是老陜的年輕勛貴子弟嚎叫著一曲曲秦腔,以作送別。

  刺熊虎戳華雄泗水關前,斬顏良誅文丑威名震顯,得兄信奔河北相會桃園。

  倘若是曹阿瞞統兵來擋,青龍刀管教他命喪疆場。

  京城里陜西人太多,使得京片子的味兒都帶上了陜西音,傳唱千年的秦腔如今也是京城唱的最廣的戲。

  唯獨就是大順得了江山后,對底層宣傳是“復李唐”,這秦腔里薛平貴和王寶釧的《紅鬃烈馬》便不得唱了。

  誰叫《紅鬃烈馬》里薛平貴“大登殿”,借西涼兵破長安、當皇帝,這分明是在影射南明聯虜平寇有理、吳三桂是功臣嘛。

  戲不準唱了不說,還扣了個漢奸的帽子。

  也算是大順的第一場“蚊子獄”了,牽連甚廣,以致不少山東唱梆子的、河南唱豫戲說評書的,都不得不另尋別的唱本。

  不得唱平貴寶釧紅鬃烈馬,別的本子卻也多。

  這群“都有光明未來”的大順后浪們,唱完了過五關唱和氏璧,一直唱到夜深了,這才都散了。

  幾日后使團出了城,劉鈺田平等人一并去城外長亭送別,使團人群中卻有個讓劉鈺大感意外的人。

  其余人或是呼朋引伴飲酒作別,或是泣涕漣漣以為自己被流放,唯獨陳震獨自坐在亭外的一塊石頭上。

  沒有人送別,也沒有人和他說話。

  臉色有些蒼白,手指被夾棍夾過的傷還沒有好,一股濃濃的田七的藥味。

  劉鈺大感詫異,指了指遠處孤零零的陳震,問身邊熟人道:“怎么回事?他怎么跟著了?”

  那人拱拱手道:“陛下仁慈。叫他跟著出去看看,做使團的經歷執事。我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叫他跟著。怎么,守常兄是還沒出氣?你且放心,哥幾個心里有數,少不得打他幾頓。”

  劉鈺頗為意外,笑道:“算了吧。別找事了。陛下讓他跟著,自有深意,他渾身是傷,萬一打死了,豈不擔責任?”

  對陳震他沒有太多的情緒,甚至連恨都算不上。身份差距太大,著實沒資格讓劉鈺恨。

  很明顯就是個中二青年,被人推出來鬧事的,劉鈺也不過是借陳震一用,嚇唬一下真正在背后主使的。

  眼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那,劉鈺便走過去,還是唱了個喏。

  怨氣填胸,禮不可廢。

  陳震見劉鈺先過來說話,見了禮,撐著還有些疼的身子起身回禮。

  “長公兄,你這是?”

  “守常兄。遍觀典刑,也沒有說襲擊外國師團是何等罪。倒是有襲擊朝鮮、琉球貢使的罪責,奈何朝廷不做天子,甘做諸侯,與之平禮,倒使我無罪。陛下賞恩,叫我隨使團出行,叫我開眼看看天下有多大,回來之后當作文以述,再自問對錯。守常兄這也沒有想到吧?”

  話說的陰陽怪氣,劉鈺心想李淦這皇帝腦子絕對有問題,這是不想擔一個以權壓言的名聲,非要讓陳震出去轉一圈自己認錯?

  這不是腦子有病嗎?天下的人多了去了,這種三觀已經成型的再去改,有這個必要嗎?性價比明顯不高,多出這一個人出使的消耗,你弄個剛開蒙的小孩都比這樣的人強啊。

  他也懶得吐槽皇帝腦子有病,便笑道:“長公兄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當日你挨了打,我可沒有再做什么吧?陛下也說了,你是出于激憤,氣節當贊。我心里也是佩服的。我有什么想到想不到的?你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陳震冷哼一聲道:“好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守常兄這是來看我的笑話?”

  劉鈺一拍腦袋,頗有些無語。

  “你們這種人怎么就這么臉大呢?這天下這么大,學問這么多,正事我還辦不完呢,我來看你的笑話?你算個屁啊?有這時間我去喝頓花酒好不好?”

  話糙理不糙,陳震沉默許久,嘆了口氣,只是搖頭。

  “長公兄,道不同之外,我對你倒是沒什么成見。說實在的,若是八十年前都是你這種人,這天下也不會有當初的大亂。或如前朝的史可法?氣節是有的,雖說有《款虜疏》一事,但最終死節,本朝也是稱贊其氣節的。也不能求人人都是武侯那樣的人物,既有忠心壯志又有本事,對不?”

  “事已至此,我就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背后利用你的人,你就不說出來嗎?你恨我沒有用啊,你得恨對人啊。”

  陳震朗聲道:“君子一諾,重于泰山。我識人不明,罪責亦是我一人來當。我還是那句話,沒人指使,我是激于義憤。如今我這么說,當日在大獄里夾棍在手,我還是這么說。守常兄就不要試圖問出什么了。若我無心,便是別人再蠱惑,我又豈能去做?我本有心。”

  劉鈺把大拇指一伸,知道這種人認死理,問是問不出什么了。

  “長公兄是條漢子。卻不知你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陳震瞥了一眼劉鈺,淡淡道:“朝廷用永嘉之學,過于重霸道,重外王而輕內圣、重制度而輕人性,我自不喜。”

  “天子用王道,諸侯才用霸道。如今朝廷自降身份,以為不過諸侯,這是我不能接受的。煌煌天朝,豈可與蠻夷平交、豈可自淪為諸侯?”

  “陛下降恩,叫我隨使團去外面看看,我自是要好好看看。看看那些夷狄治國,會是怎么樣率獸食人的場景。”

  “守常兄以為西夷皆有禮義,只是守常兄又不曾去過,我倒要親眼去看看!”

  一聽這話,劉鈺心想,完犢子了。

  現在的歐洲可不是率獸食人嗎?

  就這樣的滿腦子仁義的人去看一圈,要是能得出半句好話,那就有鬼了。

  求財、求利、兼并、濟貧院、強制抓丁出海、奴隸、手工工廠、分包制、壓榨……

  正是血腥積累的時候,能把俄國青年嚇的想跳過這個階段復歸農奴公社一步到位,能把法國的空想派逼成刺殺派以求干掉壞人一夜之間天下為公,能把英國掘土派嚇的渴求均田免糧消滅私有……

  本來就有上古三代之治的宗法烏托邦幻想,王莽那一套“真儒”。

  就這樣的人去看一圈,回來肯定就是個把宗法制田園美好化的何心隱,再進一步就是民粹派烏托邦。

  就這樣的人,皇帝指望他能出去看一圈,大唱贊歌,支持變革?讓最反對的人支持,以增加可信度?

  這可真是腦子有問題。

  這時候派人出使西歐,一定得派不那么仁義的才行。

  越仁義,看到的越是最黑暗的東西,配上三代之治復古的愿景,這要是不成極端復古派就鬼了。

  “完了完了完了……”

  心里忍不住嘀咕著,閉門造車,靠江南那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的萌芽,還不至于短時間內出現極端的思潮。

  可要是出去轉一圈,又沒有正確的思想指導,肯定得走偏。

  雖說在經濟學的形式上是錯誤的東西,在歷史上卻可以是正確的,可是……

  看著陳震梗著脖子的傲氣模樣,劉鈺琢磨著是不是可以搞一搞,讓他把心思放在實學上?

  去學學算數物理的就好,別琢磨那些根本搞不懂的問題?

  想到這,劉鈺壓了口唾沫,笑道:“長公兄學的這學問嘛,大有問題。”

  “本朝以永嘉學派為正學,所謂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物有止,道無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雖廣大,理備事足,而終歸之于物,不使散流,此圣賢經世之業,非習為文詞者所能知也……”

  “所以說,不知道事物的人不能將道理理解透徹。這程朱學問,實乃被佛釋浸潤而不自知,以為修心內圣便可格萬物,殊不知若想得道,必要在器物之間、在實際客觀的世界中認識。樹有樹的理、火藥有火藥的理、稼穡有稼穡的理,又怎么可能只求內圣就能通達天下所有的道理呢?”

  “而如陽明之學,則又……”

  搖頭晃腦地說了幾句,正要把話題引到永嘉學派的“物之所在,道則在焉”,魔改曲解成“物理化學生物的道理”等變理學為理科。

  陳震卻道:“守常兄,不必廢周章了。你我道不同,今日也非鵝湖會,我不想與你辯經。你辯不贏我,我也辯不贏你。”

  直接把劉鈺要往下說的話噎了回去,劉鈺咬咬牙,溜到了一旁。

  沖著其余熟人一拱手道:“我回去取些東西,有些急事。這個,咱們三亭再見。你們但走你們的,我自會追上。”

  眾人知道他素來行事與眾不同,也不多留。

  劉鈺跳上馬,像是要把馬打殘了一般,朝著家里狂奔。入了九門,也不管家里的家訓,仍舊縱馬。

  跑回家,飛也似地去了自己書房,叫雨燕找了兩個大包袱,把自己收集到的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李贄等人的書籍一并包在了包袱里。

  挑選一番,又取了《呂氏春秋》、《墨子》等古籍,以及收集到的一些注釋,裝入了另一個包袱。

  想了想,只給這樣的書,顯得自己目的頗為明確,又把一些“正統”的兩三套書一并裝下。

  取了兩件御寒的皮袍子,又拿了四五個金錁子,打著馬嗖嗖地追上了使團。

  “長公兄,你我道雖不同,我卻敬你是條漢子。一路遠行,無以為樂。送你一些書籍,沿途可觀。”

  陳震大為驚奇,看不懂劉鈺是什么意思,更是看不懂劉鈺的為人,心想此人或為君子?

  可看著兩大包袱書,還有劉鈺汗淋淋的臉,還是躬身致謝道:“多謝守常兄。我還是那番話,你我無私怨,只是道不同。若無異見,你我當為友朋。”

  劉鈺呵呵一笑,還了禮,又把幾個金錁子塞到了陳震懷里,轉身就走。

  心道友朋你妹啊。陳震啊陳震,讓你出去,學學格物,你說不辯經。

  那特么我求求你,去接觸下啟蒙思想,別特么帶著有色眼鏡專門看黑的地方,回來搞出一些極端復古言論。

  但愿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等人的書,你能看到那些關于“天下為公、皇權非私器”的內容,也算不枉我這一套書和幾個大金錁子了。

  至于百姓疾苦,血腥陣痛,仁義不存……你就不用走彎路了,我是接觸過正確思想的,你能想出來的那一套,肯定全他么是歪的、錯的、毫無指導性和可行性的。

  心里默念著這番話,卻也不好直接說出來,只能用這么隱晦的方式試圖施加一點點影響。

  只能盼著陳震這一路看看這些多少有些異端想法的書,跳出仁義復古的窠臼,去接觸一下啟蒙思想。

  他不再理陳震,送完了書和錢,只當是他不存在了。

  去和使團里相熟的人又做道別,黨炫明奇道:“守常,你這是……怎么,你要學諸葛亮七擒孟獲啊?這廝坑你不淺,你倒是又送書又送錢的。”

  劉鈺哈哈笑道:“我這人心善。他窮哈哈的,估計連個皮袍子都沒有。去了那邊,天兒也冷。他要是當初不鬧事,只怕我還混不到個贊治少尹的文勛。”

  旁邊幾個相熟的紛紛伸出大拇指贊道:“守常兄當真心善!奴兒干都司一戰砍了三四百人頭,國子監前打的三五人吐血。當真心善,我輩楷模。”

  劉鈺臉也不紅,倒出酒與眾人一敬道:“諸位,山高路遠,我就送到這了。只盼你們到了那邊,多學學問。飲了此杯,這就告辭。”

  一眾人都舉起了杯,學不學學問,只能問自己心里。

  想著一個個也沒有襲爵的機會,皇帝又逼著他們出去,眼前又有一個憑借西學實學飛黃騰達的例子,多想著或許可以一試以作榜樣。

  端起酒杯也都飲了,紛紛道:“回吧,這路遠著呢,你還能把我們送到北海不成?當日蘇武在北海牧羊,如今可好,我們是比蘇武更遠萬里。”

  再發了幾句牢騷,劉鈺扔了酒杯,上了馬。頭也不回,人群中的陳震沖著劉鈺的背影拱拱手,又回到自己的車上,不再和其余人說一句話,自拿出了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

  “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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