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褲子放屁一般填寫上自己的曾祖、祖父、父親都是干啥的。襲翼國公這四個字,劉鈺已經快不認得了。
又把自己的名字、籍貫、功勛、出身都填寫好后,伸出手壓了一下關節,嘎嘎的響聲一斷,提起筆就在空白的試卷上一陣猛劃拉。
這不是現場作文。
這是背誦默寫。
第二日的傍晚,天佑殿內,被抄寫過后的卷子早已經送了過來。
作為皇帝必須掌握的一支力量,三年一次大秋考,皇帝總要抽出時間親自把所有的卷子都翻閱一遍。
勛衛是貴族世襲的,也就是熟悉熟悉京營和宿衛的一些事,等到了襲爵的時候去襲爵。前幾代還能用,然而到劉鈺這一代基本上都廢了。
武德宮上舍考核出來的三甲,更類似于漢代的郎官,作為皇帝身邊的人才儲備,稱之為龍禁衛。
和幾乎是嫡長子世襲的勛衛不是一回事,也和科舉考出來的進士不在一條線上。
三甲授龍禁衛,頭名正三,二三名從三,后續名次中再選出幾個。
其實就是漢朝時候的郎官,只不過數量更稀少一些,選拔途徑也不是世襲或者舉薦而是考試。
漢時如霍去病、張騫等人,也都是從郎官做起的。科舉之后,這屬于是“幸臣”,是官僚系統之內被鄙視的那一層。
所不同之處在于漢時郎官要么是貴族充任、要么是舉薦出來的,而且數量極多。
漢時郎官能否被用,多看運氣。運氣不好,可能一輩子都是郎官。
譬如漢武時候的郎官顏駟,七十多了還是郎官,漢武帝某天偶然發現就問他。顏駟說,我好武,可是文帝的時候喜歡有文化的;我長得丑,可是景帝的時候又喜歡長得俊美的;等好容易輪到陛下登基了,陛下又喜歡冠軍侯那樣的年輕人,而我又老了……
大順的這些龍禁衛們倒不用擔心這個,三年就選出來三五六七個,基本都能用得上。
朝政嘛,不要搞清一色,要搞對對胡。
武德宮出身的郎官、世襲公侯、科舉文臣,構成了一個穩固的三角。
武德宮郎官又是皇權的延伸,頗有幾分類于前朝太監,只是沒有割以永桎。
平日和皇帝朝夕相處,若皇帝信任,平日認為有才能,就可以外放出去,空降摻沙子,或者直接執行皇帝的意志。
能混到上舍的,大多都是邊軍府兵、勛位老兵將子嗣、老五營孩兒軍這些均田府兵的后代。
搞全國性的教育改革,大順拿不出錢。
而且容易捅馬蜂窩。
但在基本盤內的教育改革早在太宗皇帝的時候就定下來了。
開辦營學,強制入學,層層考核,復三舍法,和那些為了不至于狗屁不懂但又出身注定能當官的勛貴子嗣去武德宮學習不一樣,考出來的大多也算是人杰了。
前朝皇莊、韃虜圈地、混戰屠殺、遼東犁庭、前朝舊貴清洗,為大順提供了足夠的土地,保證這些基本盤府兵的安置。
考試內容和科舉的完全錯位,皇權故意為之的挑唆,保證了彼此之間的隔閡。
前朝皇莊和韃虜圈地后的土地,部分拿出搞均田和二十年易田制,保證了內部嚴禁兼并,每年百萬兩的投入保證了基本盤內讀書人的數量。
這些人有機會做郎官掌權,整個階層又不至于淪為前朝軍戶農奴。
和勛貴們一起壓制科舉文官,至少保證了不至于武將像是三孫子一樣見了文官就磕頭。
而科舉文官、勛貴的反向制衡,又保證了這些良家子和郎官們不會變成馬穆魯克、耶尼切里或者漢時大將軍。
每三年才選出三五個充任郎官龍禁衛,文臣們也可以接受,也就是李淦和劉鈺所說的“名正言順”。
他是天子,不是酋長,科舉一開,就不可能讓誰上誰就上,該走的流程必須要走完。
也算是一種制度性的保證,但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卵用:崇禎這種半途上位的天子,殺大臣像殺狗一樣。皇帝真要是隨便用人,其實也沒什么力量阻止,只是一種雙方都以為有用的自我欺騙罷了。
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朝政穩定的格局,也是科舉文官無論如何沒法伸手的地方,故而皇帝必須要重視大考之后的策論選拔。
武德宮的整體的儒學文化水平,很稀松。
字大多寫的一般,微言大義王政德化之類也能被舉人甚至秀才們嘲弄為狗屁不通。
為了防止皇帝看到字寫得不錯就認可,所以卷子都是讓書寫房出人,抄寫一遍后再遞送上來。
這倒不是為了防止作弊,這種選拔本身就是皇權的作弊,只是為了防止皇帝看著字寫得好看把選“郎官”變為選“詞臣”。
加上選為龍禁直接就是三品、從三,品級過高,策論選拔要天佑殿里的老臣們一起選拔,重的是見識和才能。
卷子一送過來,只是略微掃了幾眼,幾乎所有人都猜出來哪一篇是劉鈺的文章。
就像是鴿子群的烏鴉、黑豬里的羊羔子,整個風格和其余人寫的截然不同。
整個天佑殿內鴉雀無聲,包括李淦在內,全都在仔細讀劉鈺寫的那篇關于“西域問題”的史策論。
洋洋灑灑將近六千字,寫了好幾尺。
也不是說之前就沒有人寫這么長,策論的底線是二百字,二百字以上就可,要是愿意,天黑收卷之前你寫本金瓶梅都沒人管。
之所以一眼能看出來這明顯是劉鈺的,因為后面還綴著幾張附錄和圖表,在場眾人想不出除了劉鈺誰還能搞出這么古怪的東西。
史論前面的內容,基本沒有什么爭議。
先是說蒙古問題,因為蒙古法典的緣故,黃教成為了蒙古的族教,所以雪山一定要控制在手,否則蒙古就不會安穩。
而雪山想要控制在手,河西走廊和青海要在手、西域也要在手,只有西域才能威脅到雪山這個宗教圣地。
隨后又論證了匈奴、蒙古、后金的崛起,只靠水草游牧是不行的,必須要占有農耕地,才有能力制作足夠的甲胄、火槍、大炮,這樣才真正可以威脅到中原的統治。
準噶爾部占據西域,那里是有不少城市的,也有不少手工業。
西域自古又是東西交匯之地,準部可以從波斯、莫臥兒、羅剎等國那里,得到火槍和大炮。
所以準噶爾部要比困守在蒙古高原的喀爾喀部強大。
如今北方又有羅剎崛起,若是任由準部在西北折騰,日后羅剎若是支持準部,那么國朝的風險還是很大的。
南部的印度,也有法蘭西、英圭黎等國滲透。有朝一日,若是印度被滲透了,那么西域就要成為對抗西洋人的橋頭堡,也是保衛雪山圣地控制蒙古的屏障。
如果能夠把準部拆分,蒙古各部的四分之三都在國朝手中。
這樣一來,作為蒙古各部真正的宗主,又可以借機引誘羅剎國內的卡爾梅克人,日后可以攪亂羅剎人,成為日后和羅剎人外交中一張重要的牌面。
當然,只是牌面,卻不能真的支持卡爾梅克人獨立。
因為必須要兩國同時瓜分蒙古的遺產,不能讓蒙古諸部再有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使得歸順的蒙古各部離心。
但操作好了,掌握好度,卻可以足夠惡心羅剎人。
綜上所述,無論如何一定要拿回西域。
在論證了拿回西域的必要性后,又拍了拍皇帝的馬屁。
說皇帝英明神武、遠見卓識、力排眾議……反正是各種褒義詞用了一通,之前北征羅剎,使得喀爾喀部在首鼠兩端中選擇了正確的站隊,為日后收復西域開辟了另一條進軍路線。
一方面可以用喀爾喀部的蒙古部落炮灰,另一方面準部的威脅使得喀爾喀部捏著鼻子也只能出人出力修筑驛站。
一旦驛站和兵站修完,進軍西域就可以選擇大軍沿著河西走廊推進,精銳從蒙古那條路直插天山北麓,擾亂其精華地,轉守為攻,此漢武之故智:寇可往,吾亦可往。
如果只是到這里,這是一篇合格的策論。
文辭大氣,有理有據,論證嚴謹。
憑此,便可以在武德宮這群人里點為魁首了。
然而……
到這里才不過千二百字。
真正的東西還是在后面。
后面的轉折實在有些大,這就讓在場的人,包括皇帝在內,全都懵了。
不知道算是狗尾續貂、畫蛇添足?
還是鳳頭豹尾、畫龍點睛?
這千二百字之后,文辭一轉,用了一個刻舟求劍的故事轉折,直接跳到了更深的一層。
也正是這一層跳躍,讓在場的人都可以確定這是劉鈺的策論。
因為他跳出了傳統的天下的概念,而是站在更大的視角去看,把天下的概念擴展到八萬里周寰。
站在一個更大的天下的角度去看待西域問題,就引出了一個完全出乎人意料的結論。
從蒙古西征到奧斯曼崛起,再到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西班牙人開拓美洲銀礦,說到了明朝導致大量白銀流入,加之濫發紙幣導致信用貨幣失信,這才導致了前朝隆慶年間白銀正式成為貨幣。
之后一條鞭法確定了白銀的法定貨幣地位,然而推廣之后,緊接著又遇到了歐洲的三十年戰爭和日本的閉關鎖國。
天朝本就少銀,全靠歐洲和日本的銀子。稅法一改,又導致很多地方出現了收獲的時候糧價極低,但繳稅又得用銀的情況,更加重了底層的負擔……
這也只有短短的不到三百個字,卻把之前三百年的壯闊,囊于期間。
包括李淦在內,所有閱卷的人讀到這,都有一種震驚之后、狐疑不信、恍然大悟的連貫心態。
他們從未想過白銀為什么會成為貨幣,只是理所當然地認為白銀天然是貨幣。
他們出生的時候就是。
他們父親、爺爺出生的時候也還是。
就像是熱了穿紗、冷了批裘一樣自然。
讀完這三百個字,他們才明白,原來就連他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也不是那么理所當然,而是因為種種的因素。
如果奧斯曼不崛起,或許歐洲人就不會大航海。
如果西班牙沒有在南美發現大銀山,那么白銀的數量也不夠偌大的諸夏完成白銀貨幣化,沒有足夠的銀子,就只能再想辦法用交子紙幣。
這些因素這才導致了白銀成為了隆慶年間之后的貨幣。
之后的三十年戰爭和日本鎖國,更是他們完全沒想到的一個點,誰也不會想到四萬里之外的一場戰爭,竟會影響到中國。
幾乎只是這一句話,便讓這些人加深了劉鈺想要灌輸的印象:天下的概念,變了。
真正的天下,周寰八萬里。
不再是之前的九州加朝貢藩屬了。
外部的變化也能極大地影響到了天朝的統治安穩。
只有天下的概念和以前不一樣了,后續的刻舟求劍的說法才能站得住腳。
但眾人都沒有再繼續往下讀,只讀到這,一個個都停了下來。
或是皺眉苦思其中的邏輯,或是深吸一口涼氣暗自認可這其中的關聯。
本朝銀礦缺少,他們是知道的。
白銀之前,銅錢和紙幣是法定貨幣,他們也是知道的。
似乎,上面說的這一切,真的就是這么回事。
天下的概念,不再是以往的那點天下了。
西風亦可降東雨。
這三百個字帶來的震撼,實在太大。
不想信。
卻又不得不信。
李淦放下卷子,叫眾人先停下,忍不住問道:“你們覺得,劉……呃,這個考生說的白銀一事,可有道理?”
皇帝可以確定這是劉鈺寫的,在場的人也都可以確定這是劉鈺寫的,但此時總不好說出來。
幾位平章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道:“或有道理。天朝自古缺銀,如今銅錢也缺,所以明之前多用交子。而宋之前,或如此人所言,人口不多,買賣不廣,多收粟米為稅,錢幣是夠用的。之后人口增多,貨殖交匯,又收白銀為稅,若是沒有足夠的銀子,肯定是不能做錢的。”
“日本多銀,西洋的阿美利加按其所言,更有大銀山。天朝物博精美,皆可易銀,是以白銀流入,足夠多,才能做錢。”
“只是其所言日本鎖國,西洋新舊教爭,竟能影響到天朝?這……這此之前,從未有人談及。聽起來似有道理,但真的如此嗎?”
講究引經據典的,一時間難以理解,似乎圣人從未談論過這件事。
可這短短的三百字,條理清晰,邏輯通順,又著實難以反駁。
眾人還在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左平章事卻眉頭緊皺,奏道:“陛下,若此為真,那就有個大問題了。”
“流入天朝這么多的白銀,能夠使得天朝以白銀為稅幣,或從日本,或從西洋流入,總要以物換銀,要走海關。”
“自前朝隆慶開關,到甲申年,不過八十年……如此多的白銀流入,入港繳稅。”
“這稅呢?怎么不曾見?”
一句話,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弄傻了。
李淦也是皺著眉頭,心道:對啊!稅呢?
這銀子既是從外面流入的,多到能讓天朝用白銀為稅幣,這么大規模的數量,海關稅呢?
前朝的市舶關稅,根本沒收那么多啊。
要么,是劉鈺的推斷有問題。
天朝銀子自古就有的是,只是前人傻,不知道用銀子加銅錢,非要用交子去彌補貨幣不足。
要么……就是這稅收,大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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