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們的聒噪暫時被壓了下去,饅頭依舊把他的航海日記的最后幾篇講完,便叫眾人散去。
人群一散,幾個與陳青海交好的人便被陳青海叫住,十幾個人的小圈子聚在他們時常相聚的地方。
“青海兄,你看這事兒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些人都是將近十年的老交情,靖海宮的同窗,亦算是志同道德之輩,小圈子里說話,膽子就要大得多。
“我哪里知道?米子明也不知道,他是不想讓大家鬧騰,若是鬧騰,沒事反倒搞出事來。你們也不要鬧騰。”
“今兒這事兒,我就跟你們說明白了。你們覺得,倭國還打不打?”
這些人都是盼著開戰的,雖然這一次海軍可能立不下什么大功,但劉鈺巧妙地讓海軍的戰功從“殲滅敵艦”這種戰術功勞,便成為“調動倭國”的戰略功勞,他們是心服的,自也是盼著開打之后,海軍跑去倭國占幾座城,問大名們要點贖城的錢,順帶干出點功績。
這時候陳青海一問,幾人心里一涼,吸了一口涼氣道:“臨陣換將,莫不是不打了?亦或是朝中慫了,又要關上門當天朝了?”
陳青海搖頭道:“臨陣換將這個嘛,算不得事。真要打,我,子明,杜鋒,還有你們中的幾個,哪一個都能指揮艦隊全殲倭國水軍吧?打個倭國,還不用大人親自臨陣指揮,又不是大人常說的有二百年海戰經驗、艦隊六七十萬料的英國荷蘭,這個不礙事。”
“那……那你問這個,是什么意思?”
陳青海拍手道:“是打完倭國之后,是不是延續大人的大略?如果是,有些話我就不該說。但要不是,我看這對倭大略就該換一換。”
“若是繼續南下,我等財富皆在貿易中取,子嗣后代,亦算是有了份基業。若不繼續南下,到此為止了,我們該怎么辦?”
“要我說,這倭國自來封建,民眾也習慣了封建和領主。換個領主,對他們而言,無甚區別。”
“昔年周公旦定分封之策,夏君而夷民,三百年間,中原再無夷狄之音。如今書非竹簡、兵非銅戈,若能皆此勢而封建日本,最多百年,皆同化矣。”
“于國族,此大利。”
“于私我,若是朝中不聽大人之略,縮手不前,不下南洋卻管東洋,那我等也算是為子嗣留些基業。”
“于諸夏,則可多留一份血脈。”
“是以我說,此番若征倭,待將來立功受賞時候,可趁立功受賞之際,上書進言,請實封倭國以酬功。一則不耗本國賦稅,二則可教化倭國,三則朝中又無多余官田,當如此說。”
不少人當初就有這樣的想法,這等小圈子里的人都是陳青海信得過的伙伴,不少人便頻頻點頭。
有人是真心信奉此時已經在海軍里產生的國族主義,因為海軍和陸軍不同,海軍本身就是一個需要不斷強調“我不是誰”的地方。
陸軍可能還要鎮壓民變、起義等,海軍卻干不了這事,凝聚的核心精神,就是“我不是誰”。
軍官的文化程度普遍較高、軍官薪金基本投入貿易、天然對和他們有貿易沖突的荷蘭英國等不對付。
他們知道自己不是誰,對周公旦當年的分封之策,極為贊同。
大順是把衍圣公降格為奉祀侯的,大順的儒廟里,孔夫子從圣師二位一體的地位,降格為了師,而圣為周公旦。
這些文化程度普遍較高的海軍軍官平日里也會聊歷史和政治,在他們看來,周公旦的分封之策,需得三點。
其一便是,不能在已完全控制的地方分封,那是扯王八犢子,要是當年翦商之后,就把西岐殷商那一片封出八百諸侯,蛋用沒有。
其二便是,要有文化的優勢。如果現在跑去歐洲分封,就那么幾個人去了,就算控制得住,估計沒多久也全信耶穌基督了;亦或是跑去南洋分封,用不了多久,全綠了。
其三嘛,便要那里的人習慣了分封制,亦或是比封建制更落后的部落。
在這些人看來,日本簡直是再合適不過的地方了。
一則是域外,不是在家里分餅,而是擴大基本盤。
二來文化優勢仍舊,本來那也是文化浸潤區,不可能反被同化。就能逼著大順禁教、日本鎖國這種官方下場不惜代價圍堵的天主教,在他們看來,真的是干不過。
三者那里的底層民眾沒啥文化,換了領主對他們而言毫無影響;四者那里的百姓習慣了分封制,種的是大米,繳納的是實物租,被分封去的都是軍官,可以脫產,世代為軍官。
這些信奉國族主義的,支持下南洋,對劉鈺偶爾透露出的戰略極為贊同。但是,下南洋之后的路,他們和劉鈺是產生了分歧的。
他們認為,下南洋當然是當務之急,否則西洋人就站穩了腳跟。但南下南洋之后,就該全力攻打日本,封建日本以同化。
要把日本搞成基本盤,萬一國勢衰落,還能確保基本盤的增加,而不會像安南一樣,最終還是獨立了出去。
安南太熱,疫病橫行,遠不如封建日本以同化容易。就算將來衰落了,南洋丟了,還落個東瀛。
再者,按他們所想,要搞貿易、搞工廠作坊,地主有地租也能放貸,根本不愿意投錢。他們要是實封封建,錢又不能買地,還能把錢刮到手,自會投入作坊工商,這可比那些富戶地主靠譜的多。
投入工商,擴大工商,又要更多市場。軍官有槍桿子,又把錢投入工商,必支持擴張;擴張就有更多的軍功軍官,更多的軍功軍官又投入工商更多的錢,然后就需要繼續擴張賣貨……何樂而不為?
將來嫡長子繼承家里的產業,次子從軍賺軍功,陛下拿倭國的土地做分封賞賜,何愁軍人不絕對支持皇帝陛下?何愁軍人不想著開疆拓土,而不是兄弟之間為了那點家產和良家子的身份整天勾心斗角?
持這種想法的,本就不少,其中不少人都不是家里承襲良家子身份的,自是想著找一條出路。
國內的官田基本上都封完了,那些荒地……沒有人干活,要荒地什么用?日本有開墾好的田,有可以承受公六民四的百姓,這等不取,卻等什么?
再說只是小封建,也不用怕有人造反,只要海軍還在,誰敢冒頭吞并就先把誰掐死,怕個什么?
陳青海亦算是這種想法的領袖人物,以他為中心聚集起來的人,雖不說以他馬首是瞻,但在這件事上還是想法一致的。
此時他算是把話挑明了,有人便道:“青海兄說的是。下南洋好處極大,本來大人管海軍管的好好的,只要大人還管著海軍,我們便覺得有盼頭。將來下南洋、立軍功、貿易分錢,都挺好的。”
“可如今大人回京,卸了職,也不知道是好事壞事。出海大略,朝中本就少有人支持,若是大人這次壞了事,我看出海下南洋的大略算是完犢子了。”
“所以話還是那句話。若是這一次連倭國也不打了,我是不干了,去貿易公司謀個艦長的活做著,也好過在這陪著軍艦一起被船蛆啃死在港口里。”
“若還打倭國,大人卻壞了事,出海大略沒戲了,那我就豁出去了。我要是立功受賞,能說話的時候,我就把封建倭國的話,挑明。朝廷用,那就用;若不用,還是另謀出路吧。”
“雖說咱們的本事不只是航海,炮術、要塞、幾何、天文皆通,可若大人壞了事,我等就算轉到陸軍,那也受不得重用。”
“反正無非就是挨一頓訓斥,或說無知小兒妄談國事,大不了擼到底,無官一身輕,去貿易公司那邊,我等的本事在這,還不是搶著要?怎么說,我們也算是第一批艦長和實習艦長,那群還靠背針路歌的,怎么和我等比?”
也有激憤的喊道:“就是。再不濟,咱們還可以乘船出海。那西洋人占了美洲,不過百年,萬里疆土皆歸其所有。真要是朝廷縮了脖子,老子賣了家產,招些人手,自去美洲,何必受這朝中蠅營狗茍之輩的鳥氣?”
“到時候,說就是。就算是不只是一擼到底,大不了妄談國事判個斬監候。如大人唱的那句曲兒,砍頭只當風吹帽,怕個毬?”
陳青海點頭道:“此事先不聲張,看看再說。若真的朝中蠅營狗茍之輩縮了頭,我等便做一番事。此事既為諸夏,亦為國族,更為我等之私利。若有泄露者,神明共誅之!”
拔出腰間的刀,割破手臂,一一傳遞過去,歃血為盟,自認問心無愧,蒼天可鑒。
威海的另一邊,饅頭直接來找了康不怠。
沒有敲門,推門而入,康不怠正在那悠閑的喝酒。見饅頭進來,反問道:“你來做什么?”
饅頭愕然道:“康先生,你不知發生了什么?”
康不怠放在酒壺,笑問道:“接替的是威望悍將還是老成勛貴?是未及冠的七皇子。”
“威海駐扎的陸軍又無動靜?沒有。炮臺可曾換人?不曾。我這里可曾有人過來?都沒有,你擔心什么?”
一句話讓饅頭松了口氣,可轉念一想,又道:“會不會是緩兵之計?”
“哈哈哈哈……”
康不怠大笑一聲,說了一句劉鈺以前和他說過的話。
“如無必要、勿增實體。”
“米子明啊米子明,你是市井小說看多了,這一個計策、那一個計謀,一環套一環,真是幼稚。”
“陸軍萬余就駐扎在威海軍營,真要有事,派一威望極高的功勛大將,先占炮臺,然后鎮住海軍就是。越復雜的計謀,越扯淡。沒有必要的事,為什么要自找麻煩?”
說完,給饅頭倒了一杯酒,遞過去道:“且寬心吧。”
饅頭琢磨了一下這句“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的話,覺得好像確實如此,根本不需要什么緩兵之計,威海的陸軍駐軍,主將與劉鈺并不熟悉,按康不怠所言,根本就是很簡單的事。
心里的石頭落地,沾了一口酒,又道:“可是先生走前,并無只言片語。”
康不怠搖頭道:“人豈能料事如神?此事的關鍵,不在公子,而在七皇子。”
“康先生何意?”
“七皇子有什么威望?”
饅頭搖搖頭,心道一個毛頭小子,能有什么威望?
康不怠又問道:“七皇子有什么大權?”
饅頭又搖搖頭,他有什么權?
見饅頭還是搖頭,康不怠正色道:“權力一物,信則有,不信則無。他是皇子,所以他天生有權。”
“皇帝要看到的,是人們相信他的兒子天生有權。”
“換句說話,現在皇帝拉一條狗過來,說以后這條狗就是海軍主將,海軍也要先稱呼這條狗一聲大帥,然后再上書請求收回成命。這樣皇帝是樂于看到的,他也不想一群做事的人都是傻子。”
“但如果把狗牽來,海軍上下齊呼:‘此亂命也!不奉詔’,皇帝會怎么想?”
“你以為皇帝讓七皇子在威海學了半年,就一定讓他接手?他名聲不顯,可朝中就沒有威望極高之輩?縱然海軍中沒有威望,可軍功卓著天下聞名者,也能找出幾個吧?”
“軍功卓著天下聞名者,不懂海軍;七皇子學了半年,就懂了?”
“可若是軍功卓著天下聞名者前來,海軍若順服,是服于其威名?還是服于皇帝的圣旨詔書?這就難說了吧。”
“放心吧,公子無礙,陛下信賴正濃,否則也不會叫七皇子來接手了。陳青海說那些話,畫蛇添足,你們都能聽懂,皇帝自有耳目,他豈能聽不懂弦外之音?”
饅頭擔憂道:“那陳青海……”
“放心,無礙,皇帝也就會心一笑,暗哂幼稚,卻反倒覺得此人可用。名將忽換,豈無叫屈之人?叫屈有度,正和時宜;略加教調,日后必忠心耿耿。反倒是今日若杜鋒在場,這就不好辦了。你猜你那大舅哥若是在這,他會說什么?”
“呃……”
想象了一下杜鋒的性子,饅頭笑道:“多半會說:將帥替換,乃朝廷事,當聽命。然后,等七皇子一來,他必拉幫結派,逼七皇子上書詢問先生為什么被換,因為他沒資格上書。他是個守規矩的人,當年在翰朵里衛,他劫商隊也是守當地的規矩;在軍中,他守軍中的規矩。但在規矩之內,他會奮力去爭所求之事。拉幫結派逼七皇子上書詢問的,會是他;朝廷回復在情在理,叫大家散了聽七皇子之令的也會是他。”
康不怠拊掌笑道:“極是!所以今日他若在場,那番話一出口,定會有人罵他,然后打將起來。一旦開罵,一旦打將起來,這話就收不住了,難保會蹦出什么犯忌諱的話,這便是我說的他今日幸好不在,而陳青海自作聰明反倒會讓皇帝認為可用,你是公子心腹人盡皆知你可以叫眾人安靜那些激憤之輩也會暫先安定。”
“不可毫無不滿,亦不可直言不滿。今日事,恰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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