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瓦爾克尼爾對連富光的建議不置可否。
現在的麻煩事太多,公司還在和大順談判。
之前誰也沒想到,百余年前時候被巴達維亞的創建者彼得潘認為的“老實、膽小、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的中國,居然攻打了日本,并且毫不費力地戰勝了日本。
雖說當年新井白石新政之后,公司也打算對日本進行炮艦開關的,可除了一些諸如泡沫爆炸之類的財力因素外,在長崎的商館也觀察了日本的軍事實力,認為雖然落后但也不是可以輕易擊敗的。
現在大順打贏了日本,還有了一支雖然放在歐洲可能連丹麥、瑞典都打不過的海軍;但在亞洲卻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
尤其是公司特使菲利普斯傳回的消息,說是大順有至少一艘重型戰列艦,而且他們的“海軍大臣”是個極度好戰的人,并且對荷蘭人充滿敵意,是一個如同“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之前的荷蘭愛國者”那樣的人物:狂熱、無懼。
雖然,西王繼承戰爭中荷蘭被法國放干了血、這樣的“愛國者”在七省已經鳳毛麟角,被視作傻X,但瓦爾克尼爾還是很容易地理解了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大順的陸軍還是很可怕的,瓦爾克尼爾知道大順和俄國之間的戰爭,也聽說了大順和瓦剌蒙古人之間的戰爭。
七年戰爭還未到來,蒙古騎兵的神話還未破除,俄國人經常帶著土爾扈特部的蒙古人和瑞典人、波蘭人甚至法國人打仗,荷蘭人知道那些人是優秀的騎兵,而大順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潰他們的汗國,陸軍就不用想著和大順開戰了。
若是沒有海軍,還是可以在巴達維亞做一些事的。但現在大順連海軍都有了,這就讓瓦爾克尼爾有些不知所措。
公司派他來,是默許他快刀斬亂麻,解決一下“多余人口”,從而順利地完成轉型的。公司對蔗糖業的前景十分不看好,而巴達維亞已經建成,這些當初必不可少的“華人”,似乎已經是多余的了。
雖然公司的那十七人紳士不想背鍋,但暗戳戳地表達出了真正的意思:巴達維亞的華人是多余的了,但錫蘭還需要大量的華人,最好是用居住證問題,將這些華人變為債務奴隸,送去錫蘭,或者送一批去開普敦。
用十七人紳士的話來說:華人比起那些非洲的奴隸,更有價值。他們可以干許多技術性的工作,而不是只能在種植園;他們也更容易被組織起來,這得益于他們的政府經常組織他們服勞役。
變成債務奴隸,倒是簡單。抓來那些沒有居留許可證的,詢問住了多久。一年兩個銀幣,再加上居留許可證辦證的五個銀幣,至少要欠七個銀幣。這些債務需要償還,那就在債務償還清之前當奴隸吧。
瓦爾克尼爾來到巴達維亞之后,也覺察到了這里的情況已經有些難以控制。
華人……人口太多了。
公司不歡迎非公司員工的荷蘭人來巴達維亞,十分不歡迎。巴達維亞不是荷蘭的,是東印度公司的自留地,這里的荷蘭人人口只有不到一萬,而城內的華人就有四五千,城外還有六七萬人。
糖廠的生意不好,導致很多糖廠的奴工被放棄,自尋活路。這些人成群結隊,已經有被組織起來的可能了。
只是……現在真就不好辦了。
殺,不敢殺。大順的“海軍大臣”是個狂熱的“荷蘭愛國者”似的貴族,這種人又管著海軍,最好不要招惹大順官方出面。
而且十七人委員會給的要求是“既解決多余的人口,又千萬不可影響對華貿易”。
這簡直就是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除非中國的朝廷里坐著的是個傻子,否則怎么可能既解決多余人口,又能絲毫不影響對華貿易?
連富光現在給出的建議是先把領袖人物抓起來,瓦爾克尼爾擔心這會不會激化矛盾?
若是大順沒有海軍、沒有戰勝日本的威勢,他巴不得激化矛盾,這樣就有借口鎮壓和屠殺了。
可現在,他不是太敢把矛盾激化。一旦矛盾激化,可能就難以處置了,他想等一等大順那邊的官方態度。
荷蘭是講法律的。
比如荷蘭面對葡萄牙和西班牙等老牌先驅殖民國,國際法的先驅者格勞修斯就主張公海自由航行和自由貿易,大海是全世界的,貿易應該是自由的,而不應該被一國壟斷;比如荷蘭面對英國在東南亞的競爭,就主張“自由貿易是犯罪的溫床,必須要保護壟斷公司應有的利益”,在安汶島屠殺了一堆英國人、葡萄牙人和日本人。
現在大順有了海軍,而且就噸位來看應該是亞洲第一。荷蘭還是得講法律,只是要考慮該講什么樣的法律。
這時候是不是應該拿出荷蘭國家法先驅的《海洋自由論》,反對任何形式的炮艦外交?尤其是要反對大順派軍艦來南洋,對公司進行武力威懾和炮艦外交?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時候就尤其是應該避免把矛盾激化。
在巴達維亞的審判和抓人態度上,也要拿出塵封已久的救贖政府論,“上帝為一慈愛君王,他愿意而且能夠無條件寬恕所有悔罪之人,但他又必須讓人們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實是很嚴重的,好讓人們不再犯罪。懲處那些犯罪的人,只是為了讓別人不再犯罪,如果能用愛與救贖讓那些迷失的靈魂知道自己犯了錯,也未必一定要用重刑。”
現在的情勢不比從前,瓦爾克尼爾看來,最好的結果,就是大順承認華人是巴達維亞政府的人民,應該尊重巴達維亞的法律,默許他們將這些華人送去別處做債務奴隸。
至少,比華人起義、荷蘭鎮壓、大順終于找到了戰爭借口派軍艦前來要好。海軍未必怕大順那支沒有實戰經驗的海軍,但陸軍……是真的怕。那支能壓著俄國人打、輕而易舉滅掉蒙古汗國、擊敗日本武士的陸軍,只要上岸一千人,巴達維亞就守不住。
但問題是,這些華人該怎么辦?
之前歷任總督,以及下屬的各種官員,對華人都太“好”了。導致巴達維亞政府說什么,城外的華人都不會相信。
再說了,就算相信了,去做債務奴隸,哪怕換個名字換成“用勞動救贖自己的罪惡”,也并沒有用。
猶豫了好一陣,依舊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連富光又道:“總督大人,我們中國有句古話,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用你們的話講,人們并不去祈禱凜冬,但凜冬依舊會來。”
“連懷觀、黃班等人,舉止向來不軌。他們是有野心的,難道會因為總督大人的仁慈,就不作亂了嗎?”
“對于那些有野心的人來說,您的仁慈,只會讓他們的野心更加膨大。城外那些人受到他們的蠱惑,所以才有了不滿。”
“您不去抓他們,他們一樣會把烏衫黨、無褲漢組織起來。到處犯罪。難道說,您不去抓他們,他們就不犯罪了嗎?”
瓦爾克尼爾抬頭看了看連富光,心想似乎是這樣的道理。就像是戰爭爆發在即,總能找到借口。即便自己不想激化矛盾,可矛盾并未解決,糖廠依舊不能盈利需要裁員、華人受到的不公正對待和下層荷蘭官僚和城內士紳的聯合盤剝也未減少。
如果說可以擒賊先擒王,先把幾個在底層有威望的領袖人物抓起來,剩下的人也就會一哄而散。
沒有人組織,這些華人就像是地里的土豆一樣,自己是自己,別人是別人。
“嗯。連上尉,你的話很有道理。之所以選派你作為華人的上尉,正是因為你知道如何做,才能保護同胞的利益。”
“那些愚蠢的叛亂者,根本不在乎同胞的性命,他們不配作為一個人。這樣的人在荷蘭,一定是被砍掉腦袋分成四塊,并且把肺掛到旗桿上的。”
“你的作為,證明了你的忠誠。你的作為,也挽救了你的那些崇神貪財毫無道德的同胞。”
“你是合格的甲必丹。”
連富光暗暗松了口氣,瓦爾克尼爾又道:“你的糖廠轉讓文書我也看過了。我認為,你和發生在糖廠、毆打查居留證的執法人員的惡行,毫無關系。”
“但是,你作為甲必丹,一定要密切注意城內華人的動向,如果有和外面那些叛亂者野心家勾結的,一定要及時匯報。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你的同胞。”
連富光急忙點頭。
“是的,總督大人。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一條臭魚攪了一鍋腥。我會將這些臭魚都找出來的。”
“那么,什么時候去抓捕那幾個挑唆叛亂的頭目呢?”
瓦爾克尼爾呵呵一笑,淡淡道:“上尉先生,請注意你的身份。這是機密,你不應該問。你已經證明了你的忠誠,現在要做的,是讓城內的你的那些同胞,證明自己對巴達維亞的忠誠。”
連富光連聲稱是,遞上了糖廠轉讓的文書證明,倒退著到了門口,悄悄地退了出去。
出了門,長長地松了口氣,想著這就回去把自己的弟弟先讓仆人關起來,這個節骨眼,可千萬別和城外那群人扯上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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