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晚了,一行從未見過火山的人,慢慢從火山上下來。
山腳下的營寨里,一面猩紅色的大旗,迎風飄蕩。
替天行道四個大字,若隱若現。
即便再沒文化,也知道水滸里那面大旗是杏黃色的。
然而起義軍里的成分過于復雜,核心人員多半還是朝廷的“臥底”,誰也不敢用杏黃色。
倒是黃班等人,眼中的朝廷約等于老家福建勾結陷害他們家的官紳,根本不想鳥皇帝。
但拗不過那些朝廷的“臥底”,或者連懷觀這種鐵了心想招安的人,最終還是沒掛杏黃色的旗。
狄青的故事,體制內的人,尤其是軍官,多少都是知道的。當年開封大火,狄青穿著綠衣服指揮人救火,就因為綠色褪色而發黃,被認為是要“黃袍加身”。
別看牛二這些軍官在山頂豪情萬丈,伏擊荷蘭追兵、指點江山、臧否人物,那是因為這里是王化之外,自然春風化龍。
可一旦要是牽扯到朝廷,一個個慫的立馬像是一條狗一般。
在爪哇可以呼風喚雨,自認撒豆成兵。可若是在朝中,算個屁呢?樞密院那群參謀,一個個六七品、五六品的小官,芝麻綠豆而已。況且這幾年海軍和樞密院風頭太盛,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猩紅色的替天行道的大旗依舊飄蕩著,旗幟外已經搭建起了簡單的防御工事,四百多名遴選出的華人或者是布吉斯人奴隸、亦或是爪哇奴工,正在那用木棍訓練隊列。
沒有登火山而小爪哇的那些軍官,一整天都在這里操練這群人。
之前伏擊小勝,可也就只是小勝而已。在那種情況下肉搏,這些毫無組織、缺乏訓練的人,依舊不少人死在了荷蘭人的刺刀下。
原本那些想著都是一個肩膀扛個腦袋、荷蘭人不過是多幾條槍、使使勁兒就能打下巴達維亞的人,經此一戰后也都老實了,明白了和正規軍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黃班等人看到牛二這批人游山下來,忙趕過去相迎,只是心里的疑惑更大了。
這群人……若說有本事,可真的有本事。
可若說他們是草莽英雄,那還真就不是。
掛杏黃色的大旗,不敢掛;起諸如三十六天罡之類的名號,不敢取。
看起來一個個豪情萬丈,可總覺得他們一個個又像是被人套著緊箍咒的孫悟空一般,有千般法術、萬般本事,卻再不敢鬧天宮了,說不出的別扭。
這一次伏擊成功后,黃班再一次提及了他之前希望轉戰東北邊、靠近北側海岸、華人較多地區的想法。
黃班頭上沒有緊箍咒,是個真正的漢子。
講義氣、講情分、講樸素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還是希望拯救更多的華人兄弟,也就是出兵攻打井里汶、三寶壟等地,解救那些在香料種植丘和糖廠里做奴工的華人兄弟,而不是蹲在這種很少見到華人的地方。
可從牛二等人的動作看,這是壓根不準備走了,而是要在這里長久駐扎,要搞高筑墻、緩稱王那一套,竟是開始涉足鄉村法令了,顯然是準備將周邊的村落都控制在手里。
兩邊反荷是一條心,但怎么反、將來往哪打,并非一條心。
加之伏擊一戰雖勝,可己方這邊傷亡不小,黃班從一開始壯志雄心覺得使使勁攻下巴達維亞、至少攻下勿加泗不成問題;變為了現在覺得與荷蘭正規軍的差距實在是大,這里距離巴達維亞太近,若以大軍進剿,恐難支持。
迎過去后,就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小聲道:“牛二兄弟,其實要我說,咱們不能在這里久留。還是要往北、往東去。去淡目、泗水、井里汶、三寶壟等地。那里我的弟兄也多,不少人都是些血性漢子。只要咱們一去,他們必會跟著咱們走。”
“若能與荷蘭人打個平手,咱們就在那自立。若真的打不過荷蘭人,也有退路。”
“真要不行,就找人找關系,找布吉斯人的海盜,給他們錢,讓他們把咱們弟兄送到婆羅洲。”
“故事里,人家混江龍李俊也是在婆羅洲海外稱王,咱們如何不能?那婆羅洲里,也有不少咱們漢人弟兄,在那邊挖金子、開礦,那邊也不是荷蘭人的地盤,牛兄弟手底下的兄弟又有本事,大家日后執鞭隨蹬,一起干一番大事業。”
這時候蘭芳公司還未成立,但華人已經在婆羅洲有了一些勢力。
一部分是轉型的海盜,搶劫種地兩不誤;有的是在那挖金子的,靠著和當地酋長搞好關系,弄了個類似于“租借地”的地方;有的則是種鴉片的,荷蘭東印度公司早就已經開始小規模走私阿片了,甚至在巴達維亞還有專門的稅種。
歷史上,雍正七年,雍正就下達了《興販鴉片及開設煙館之條例》,以及《申禁售賣鴉片及開設煙寮上諭》。
令曰:興販鴉片煙照收買違禁物例,枷號一個月,發邊衛充軍。若私開鴉片煙館,引誘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眾律擬監候,為從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戶,地保,鄰右人等俱杖一百,徒二年……
當時英國還無力染指中國,畢竟印度還沒站穩腳,倒是還在公司內部特意警告,禁止往中國的商船上攜帶這東西。
等到工業革命一完成、印度站穩了,英國立刻不但廢除了自己家的各種鎖國令,更是根本不管鴉片禁令了,實力變了,說話只當放屁。
荷蘭人倒是不管這個,反正他們已經在東南亞站穩了腳跟,可以通過華人海商做中間人走私。
歷史上最早的阿片大宗交易單據,就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用來抵賬的,放在此時也在十多年前了。
這時候的阿片,還是一種特效的藥物。絕大多數窮人看不起病、看得起的病的遇到的也多半是庸醫,而阿片此時確實是神藥。肚子疼、牙疼、勞作導致的關節疼,吃上一點點就能“好”。雖然只是壓制了疼,病一點都沒好,但在這個加上嬰兒夭折等人均壽命35的時代,還是很快流行了起來。
婆羅洲的一些人也是干這個起家的,包括后世稱為蘭芳共和國的蘭芳,當年也大量的種植鴉片往廣東賣,其中阿片產量的一半,就足夠數萬華人的人頭稅交給荷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荷蘭蘇丹收異教徒的丁稅,不交也真不成,誰叫朝廷廢物無力下南洋呢。
當然,他們的主業是挖金子的,一群礦工,在周邊亦算是相當能打的。礦工嘛,又是金礦,不能打的話早就被別人搶走了。
原本歷史上,二三十年后,天地會在婆羅洲種大米、種甘蔗,壟斷大米高價售賣給礦井,結果各礦井聯合起事,暴打天地會。
實踐證明,天然組織力的基礎下,種地的,真的干不過下井的礦工。
牛二等人好說也是在文登、棲霞等地的金礦“見識過”的,深知金礦區的礦工是何等水平。
黃班的意思,牛二也是聽明白了。
這里距離巴達維亞太近,又是窮鄉僻壤,而且華人又少。
但如果轉戰婆羅洲,憑他們這些人的本事、手段,如何不能把當地的金礦都搶到手?
而且礦工又能打,在南洋也算是出了名的,道上混的、草莽中的人物哪個不知?沒有九分膽氣,誰敢去挖金子?
誰挖金子不是為了藏私帶出來,抓著就死,老板知道、礦工也清楚,心知肚明,各憑手段,沒本事且怕死就老老實實干活、有本事且不怕死就九死一生把金子偷出來。
起義者里面有幾個有諢號的“頭領”級人物,第一桶金都是那么來的。黃班和他們更熟悉一些,故而始終覺得要向東北邊轉戰。
贏了站穩腳跟,若是來敗了還能讓海盜幫忙送過海峽,轉戰婆羅洲。布吉斯人海盜還算講信譽,這邊海上荷蘭人也需禮讓他們幾分,海盜也是收錢就辦事的。
黃班并不知道朝廷肯定會出兵的消息,所以他的策略其實是對的。
尤其是與荷蘭人真刀真槍地打了一場之后,有點害怕荷蘭人的戰斗力,或者說害怕正規軍的戰斗力。
向北,那里華人更多,很多華人日子過得比這里村社的人苦的多,基礎也更好。如果能擋住荷蘭人,就可以在東北邊割據。如果不能,就渡海去婆羅洲,遠離荷蘭人。
很久很久之前的西方的故事里,同樣有奴隸反抗、有火山聚義。而如果當初海盜守諾把那群人送去了西西里,也未必就不能海外立國、自成王業。
只是,牛二等人的夢想,并不是海外立國,自成王業。
不是因為他們對皇帝多忠誠,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大順的軍事力量是什么水平,甚至是從無到有目睹著大順的新陸軍和海軍建起來的,對劉鈺也充滿了敬畏和恐懼。
很清楚,自立稱王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尤其是朝廷確定會下南洋的情況下。
二十幾個人都是朝廷的人,豈能一心?
牛二深知自己身上的種種矛盾。
早他就感慨過,離開了龐大的帝國的體制,從無到有,他們只是原本帝國體制里的一塊磚,離開了舊帝國的體制,太難了。
沒有朝廷的支持,在這里站穩腳跟都難;沒有朝廷將來送槍送炮,更不可能成事。又怎么可能真的自立稱王?那是活得不耐煩了?
就算有這心思,也是往美洲跑,而不是在威海海軍的炮艦可至的范圍之內。劉鈺不點頭,海軍出身的誰敢自立?
牛二心道,若是自立為王,那不是給鷹娑伯上眼藥?
就算為了證明對天子的忠誠、證明海軍可控、證明海軍應該繼續發展而不是因噎廢食,鷹娑伯也必要親率大軍剿滅海軍的“叛徒”,我牛二雖自認有些本事,卻也知道自己的斤兩,如何敢與之對壘?
若是將來鷹娑伯不在了,換了別人,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或者,朝廷真的不下南洋了,把我們當棄子了,到時候再琢磨自立稱王,那也不遲。
想到這,他還是苦心勸黃班道:“黃兄,論打仗的本事,我自認還有些。無論如何,東北邊是死路。沒有海軍,荷蘭人可以輕而易舉地玩出多點開花、齊頭并進、登陸以多打少、固守待援等等花活戰術。”
“你眼里,那里華人更苦更多,是利處。可我眼里,那里靠海、荷蘭人經營多年、方便運兵,都是弊端。”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先在這穩幾年,將來荷蘭人大軍來圍剿,若能任其幾路來我只一路打,破其一路,咱們就無憂了;若不能,沉其大軍圍剿,咱們跳到外面,那時候再往東北邊也不遲。黃兄可信得過我們兄弟的本事?”
這一點,黃班倒是絕對信服,也知道有些事若是別人愿意說自會說、不愿意說的問了也不會說,故而如今根本也不問他們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只說本事的話,自是信服的,于是點點頭。
“誰不信服?”
“那就是了。我等自有本事練兵。這里火山連片,多是山區,荷蘭人想要攻進來也不那么容易。此事,短時間內咱們就不要再議了。我看,現在還是先練兵、屯糧、行義,方是正事。”
黃班知道如今打仗還要靠這群人,也是沒辦法,只好順應道:“好吧。兄弟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著弟兄們的將來。”
說罷,看著那些被挑選出的四百多人,正在拿著棍子練習隊列,心想這里距離巴達維亞這么近,替天行道的大旗,還能飄多久?
連四百條槍都配不齊,真的打得過訓練有素、到時候增兵數千圍剿的荷蘭人?
牛二這邊的人,看著這些拿著棍子練習隊列的人,卻感到莫名的親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威海。
那時候沒買到法國槍的時候,也是拿著木棍子練隊列的,之后不也一樣打過阿爾泰山、飲馬伊塞克湖嗎?
況且,核心人員雖是不多,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少人都是軍校生,各有本事手段。
雖都是劉鈺嘴里說的三四五流的人物,但對付對付這里村社的七八流都算不上村長、社長,還不是手到擒來。就算那瓦爾克尼爾總督,在他們看來也就是個流的人物,若背后沒有一個上億資金的公司,一樣白手起家,他算個屁啊?
不少人也參與過當初文登州的永佃、查田、統計等活動,內政這邊雖差了些鍛煉,可打死那些村社社長,管轄村落還是沒有問題的。
仰頭看看替天行道的大旗,心道這里大有可為。只要……朝廷再送一批槍炮。
打慣了炮兵壓制的仗,沒有炮,他們心里還真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