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達維亞城中的近萬華人,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年對他們的意義了,更不會知道可悲的人性會怎樣經不起誘惑,一個一起吃飯喝酒的鄰居,會毫不猶豫地拿起棍子打死自己,只為了一頭豬。
城里的近萬華人也不會知道,原本歷史上,拉桿子起事的那群人,反倒存活率更高一些。
有跑到山區的、有去婆羅洲成事的,也有繼續斗爭掀起華人和爪哇聯合大起義的。
從巴達維亞轉戰中爪哇、東爪哇,堅持斗爭到三年后,荷蘭發現沒有華人巴達維亞就是一座死城,不得不又重新引入華人。
最終起義軍的許多人存活了下來,在東爪哇扎根。
而城內觀望的、聽從甲必丹命令的、關閉門窗不出來的,卻幾乎被屠戮殆盡。
事后,一些城內幸存的人,恨極了城外的起義者,認為如果不是他們起義,自己也不會被屠殺。
或者,逃回廣東的一個名叫林恒泰的商人,評價道:“對此應該負責的,是巴達維亞的野蠻的總督,而實際上,這種行徑是連荷蘭國王也一定認為是過分的”。哪怕經歷了這樣的事,依舊想著的是“皇帝國王是好的、底下的貪官污吏壞官是壞的”。
然而,林恒泰可能至死都不知道,這時候荷蘭,根本沒有國王。巴達維亞也不是荷蘭的,而是公司財產。
以死斗爭則生、怕死妥協則死,現實就是這樣殘酷。
就像是那個德國木匠史瓦茲的回憶里的那支槍的主人,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還想著做個良民、保存自己的家業,手里有槍,卻最終被人用搗米杵打死。
而城外那群烏衫黨、無褲漢,褲子都穿不起,拿著竹片、殺豬刀、糖廠的工具、耙子,甚至槍都沒有幾支,卻轉戰爪哇,最終活了大半。
起義開始時最大的一場傷亡,還是10月8號,冒死攻打巴達維亞城門,樸素情感下想要拯救城中的同胞時死傷的。
而城內的有居留證的同胞,則在那天晚上激戰的時候,聽從甲必丹的命令閉門不出,直到第二天晚上荷蘭人打退了攻打城門的起義軍、10月9號晚上大屠殺開始。
即便是最高等的華人,命運也差不多。連富光的產業被搶劫和沒收、媳婦娘家人花錢賄賂沒有流放到開普敦,而是流放到了安汶;三個早早向總督報告華人可能造反的華人雷珍蘭,死了兩個,一個以莫須有“諒甲必丹應知糖廠之事”咬了連富光,成了新的甲必丹。
只是這一切悲劇,此時已經不會發生了。
于是一場悲劇,變成了一場鬧劇。
反抗的核心力量出走,在火山聚義起事,沒有連片連天,卻連杏黃色的大旗都不敢掛。
反抗的支柱力量順從,拿了居留證遠走錫蘭,在那里開始新的奴工生活。高呼吾皇萬歲,對未來憧憬著期待。
原本最悲慘的、屠殺中死的最多的城內華人,靠著十天的閉門,證明了自己對巴達維亞的重要性,缺了他們巴達維亞就不再是個正常運轉的城市,同時也證明了他們是一群最聽話的良民,不管巴達維亞歸誰。
于是大順這邊心里也有底了,朝廷喜歡聽話的人,將來攻下巴達維亞,穩定不是問題。
最富有的甲必丹、雷珍蘭、包稅人們,舉杯相慶。慶賀那些起事的泥腿子,被朝廷也認證為“冥頑不靈”、不再是“官逼民反”;慶賀城外的那些不安定因素的奴工,遠走錫蘭,不會牽連和威脅到他們了。
此時此刻,城外。
成群結隊的奴工,從香料種植園、糖廠、甘蔗園里被驅趕出來。
承包者驅使他們走到門口,在荷蘭火槍兵和大順火槍兵的監視下,統計姓名、祖籍、何時來的巴達維亞等等事項。
很多荷蘭人心知肚明,這些奴工都是承包者用各種手段,悄悄運來的。自上而下,都收了錢、疏通了關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連他們自己都沒想到,巴達維亞郊外的華人數量居然有這么多。
好在此時此刻,這些人不再是威脅。
而是每一個人頭,意味著三年六個銀幣的人頭稅,一旦統計出了數量,大順那邊會直接給現錢。
雖然會把錢給到華人手里,但給到華人手里,在荷蘭人看來,這更好。
到了錫蘭,就有偽造數量的機會,一千人只說死了一半、船沉了一半,6000個銀幣走公賬的,留個2000就夠了,剩下那些人不需要發正式的、需要做賬的居留證,讓他們留在錫蘭就是了。
至于中土扔海里,荷蘭人此時已經不做考慮。
大順這邊明確表示,樞密院會派人跟著,而且讓荷蘭人放心,派來的人許多都是海軍出身,絕對不暈船。
到了錫蘭那邊,樞密院也會在那里建立一個僑民部門,“幫助”東印度公司度過移民前期的混亂。
為何不是外交部出面,因為史世用這一次來,也傳達了另一個消息。
荷蘭東印度公司沒有資格與大順的外交部交流,大順就算再放下天朝身段平等外交,也不可能去和荷蘭下屬的一個公司平等外交。以后東印度公司與大順打交道的部門,是樞密院。
糖廠門外的高地上,陪在史世用身邊的瓦爾克尼爾看著手中數字不斷增加的統計名單,心有余悸。
他知道巴達維亞欺上瞞下,歷任總督……當然也包括他在內,都琢磨著怎么摟錢,肯定會有大量的沒有居留證的華人。
可卻也真沒想到,華人的數量竟會有這么多。
所有人都知道,承包糖廠和香料種植園、或者莊園的承包者,樂于使用華人奴工,因為可以用“敢鬧事就向荷蘭告發你沒有居留證”為理由,壓低工資,省下人頭稅。
可這數量,著實太大。
心有余悸,也是因為如果沒有大順出面,這群人真的全員參與暴動,只怕就是一場不可收拾的局面。
此時此刻,他真的很感激大順朝廷。
現在,對華貿易沒有影響、巴達維亞的“多余”華人問題也解決了,他這個總督總算是坐穩了。
這里面的根源問題,瓦爾克尼爾心里很清楚,是荷蘭壟斷,把糖價壓的太低、以及拉屎都要交稅的政策。但他卻當著史世用的面,咒罵這些承包糖廠的商人。
“特使先生,連我這個總督都不知道,原來他們隱藏了這么多的非法人口。這些奸商,逃避雇工的人頭稅。我想,貴國也一定有類似的人群。或許是土地主、或許是商人。”
“總之,這些人敗壞的道德,是一切混亂的根源。他們的欺瞞,差一點導致了巴達維亞的毀滅。這種事,我們是要嚴肅處理的。”
“但請特使先生放心,他們移居錫蘭之后,絕對不會受到這樣的悲慘的待遇。至少,會比現在的生活更好一些。公司也會履行自己的承諾,等到服役時間一到,我們會分配給他們土地以謀生的。”
史世用心想這道德敗壞怕是必然的。
誰交人頭稅誰就要破產、誰不低價用奴工誰就還不起高利貸,你做好人你就要破產,最后上來的肯定都是壞人。說到底,不還是你們公司的法度制政有問題?
“總督閣下,如果你們稍微抬高一些蔗糖的價格,也未必如此吧?我可是聽很多人向我抱怨,說貴公司收價太低,又不準私人轉賣。”
瓦爾克尼爾絲毫沒有尷尬,笑道:“特使先生,就算公司提高了糖的收購價,這些承包者就會多發工資了嗎?況且,這里面的根源,也和貴國息息相關。如果貴國不攻打日本,并且強迫日本斷絕與公司的貿易,今年蔗糖的收購價是可以提高一些的。您在日本多年,應該知道公司每年會運往日本很多的蔗糖,而且日本人喜歡糖,他們也不會種甘蔗。”
“特使先生,如今和從前不一樣了。帆船將整個世界聯系到了一起。貴國對日本的一場戰爭,可能會引起數萬里之外的巴達維亞的唐人糖廠雇工無法生存。”
“整個這件事,并非全是本公司的責任。希望特使先生轉告你們的大皇帝陛下,不要輕易做出改變。任何的改變,都可能會引發意想不到的后果,沒有人可以預測經濟,也沒有人可以預測到任何改變對整個世界帶來的影響。”
史世用不置可否,瓦爾克尼爾深吸一口氣,說出了最惡毒的一段話。
“我聽說,貴國正在興辦各種手工業工廠。而且我從甲必丹那里聽說,貴國最喜歡的是借鑒歷史。我希望,巴達維亞的事,貴國也能有所借鑒。”
“興辦手工業,是一把雙刃劍。任何一場意外、天災、戰爭、減產、市場變動,都可能導致從業者無以謀生。而這些無以謀生的從業者,將是混亂與暴動的根源。”
“東印度公司擁有從歐羅巴到波斯、再到爪哇、日本的廣袤市場。在面對一場意外的時候,依舊差一點造成這么大的混亂,甚至無法保證幾萬華人的就業。貴國如果興辦工廠,是否能夠保證永遠不會出現任何的意外、導致產業破產、從業雇工失業呢?”
“這些人,失業后會反對巴達維亞。那么,如果在貴國,他們難道不會反對朝廷和皇帝嗎?”
“貴國如果想要穩定,還是不要興辦工業了。有個叫科爾貝爾的法國人,他是法國的戶部尚書,曾說過:稅收就像是拔鵝毛,拔更多的毛而不讓鵝吃痛而叫。”
“我聽甲必丹說過,貴國有鹽鐵專營的政策,這就是一個極好的拔鵝毛的方法。貴國擁有廣闊的土地、人口,如果公司也擁有這樣的人口和土地,也不會選擇商業和貿易,只要收消費稅就夠了。興辦手工業,對貴國而言,有弊無利,甚至可能會引發一場場的叛亂。”
“幾年前,你們的松江、蘇州,不是就爆發過織工的齊行叫歇罷工嗎?相對于從他們身上收到的利益,或許,防備他們反叛要花更多的錢。或者,您認為貴國的產業主,會講良心、道德嗎?”
“請一定將我的話,轉告給貴國的大皇帝陛下。請借鑒巴達維亞的教訓。我衷心希望貴國穩定,因為明末時候貴國大亂,嚴重影響了公司利益,不得不去日本購買他們的劣質瓷器和茶葉。只要保持茶葉、絲綢和瓷器的生產,就足夠了。我的話,是真心為了貴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