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綱領性文件算是起到了板上釘釘的作用。
法扎克萊由此可以斷定,這群人是真正要干大事的,而且是有可能干成的,并且干成之后對英國東印度公司是極為有利的,是可以打破荷蘭在東南亞的壟斷的。
英國沒少和那些土邦或者封建王公合作,尤其是現在英國還不是日不落、還不是天朝的時候,需要和各方勢力合作才能遏制荷、法、西等國。
但那些封建王公的能力,真的是一言難盡。
就像是錫蘭的康提王朝,沒少從英國這拿槍拿炮,拿了快一百年了,野戰還是輕易就被荷蘭擊潰,治國統治更是叫人想哭。
法扎克萊很清楚,政治遠比軍事要負責。這群人能夠提出這樣的綱領,足見他們有一些很有能力的核心人物。
這群人成事的幾率很大,而且東南亞的情況也注定了他們就算成事,也只能作為一個熱帶農產品輸出國。
陸軍可以快速培養訓練,海軍不是一朝一夕的。只要他們沒有海軍,就無法威脅到英國東印度公司。
法扎克萊心想可以暫時先看看這邊的情況,如果他們真的有能力站穩腳跟,公司總部應該迅速跟進,不再是買賣軍火,而是給予一些更加實質性的幫助。
以期其割據之后,能夠依附英國,成為英國在東南亞的可靠盟友。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這種事也不是他自己能夠做出決定的。
懷著提前結交一下,說不定將來有用的心思,法扎克萊又和王五探討了一下爪哇的種種問題。
說到最后,問起來王五是否要來澳門雇傭人手,這件事法扎克萊有些謹慎。
東南亞可不只是只有荷英勢力,還有一個西班牙。
如果起義者中天主教徒過多,這可能也會影響將來的外交態度,畢竟英國不是一個天主教國家。
王五聽出了法扎克萊的擔憂,用了十多年前劉鈺在白山黑水之間忽悠漢尼拔那句話,回答了法扎克萊。
“我們很多人是在巴達維亞長大的,即便信仰上帝,但周五也不吃魚。”
周五不吃魚的意思,一個英國人當然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這在英國意味著對祖國的無限忠誠,也意味著他們中即便有基督徒,也不是天主教徒。
巴達維亞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荷蘭也不是天主教國家,這很合理。
聽到“不吃魚”這個很英國內涵的回答,法扎克萊笑了起來,伸出手和對方握了一下,說道:“那么,祝你們成功,祝我們合作愉快。我們該怎么聯系王先生呢?”
“我會去一趟明古魯。如果你們的槍械到了,我會聯系渠道運走。白銀我們會支付荷蘭盾或者西班牙銀幣,我們會直接交給你。”
說到這,王五笑了笑道:“貴公司的公賬該記多少,只看法扎克萊先生的能力了。我們內部議定的價格,就是三萬五千兩白銀。如果能夠以這個三萬兩的價格成交,我們將給予法扎克萊先生百分之十的辛苦費。這是規矩,我們懂。”
“如果法扎克萊先生有本事、有能力和公司議定更低的價格。那么,恭喜先生,你可以拿到大約一兩千英鎊的回扣。所以,我們希望能夠快一些聯系明古魯那邊,也希望能夠給我一張東印度公司的通行證,以避免我的船遭到貴公司的襲擊。”
法扎克萊也笑了,心想這的確是真誠的合作伙伴。
百分之十的辛苦費,就是大約800英鎊。而牛頓當年當鑄幣廠廠長,年薪也才2000英鎊。
而且,關鍵是這里面還有回扣。
只要自己能夠說服上面,說扶植這些人有不算太長遠就能看到的巨大利益,上面也會降低價格,甚至贈送一部分。
那么對方又把錢給自己,公司報多少賬,剩下的不就都是自己的了嗎?
想到這,頓時來了動力。
自己談成了這么大一樁生意,若將來真的成了事,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也能上升。
就算他們沒成事,這筆辛苦費和回扣,那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足夠他日后的生活和投資了。
看在錢的面子上,法扎克萊在澳門逗留了幾天,很快通過廣州那邊,給王五辦理了一張通行證。
同時立刻派人給明古魯以及印度那邊去了消息,催促他們盡快準備好軍火運送到明古魯。
到時候,他會前往明古魯,完成這筆交易。
談成這件事后,王五并沒有直接離開澳門。
此時一片混亂的澳門,正是一個合適的情報中轉地,樞密院派來的人手很快在澳門這邊展開了情報網。
只要有錢,很多事辦起來也就很容易。
王五等人并沒有在澳門招募雇傭兵,雖然他們其實不管是不是周五都吃魚,但畢竟他們終究還是朝廷的人。
在朝廷禁教的大背景下,他們不可能和天主教徒有什么瓜葛,朝廷也不會允許巴達維亞的“歸義軍”里出現一大堆的基督徒。
很快,六十多名當初從閩粵招募的軍官生,進入澳門。
隔海相望的南洋海軍基地,也抽調了一部分實學畢業的低階軍官,以便在爪哇地區擁有足夠的基干力量,便于統治和完成改革、在一年之內組建起來一支可以抵御荷蘭人圍剿的部隊。
現在還不是去爪哇的時候,荷蘭人現在盤查的很緊,一方面要統計人頭稅、一方面也擔心華人和起義者勾連,陸路通道和海上通道都很難走。
只有等到劉鈺宣慰南洋、調動荷蘭人把精力放在他身上的時候,才有機會。
現在這些人在這里,主要就是熟悉一下澳門的情況,到時候編造一個從澳門招募的“好漢”的名義。
巴達維亞。
總督瓦爾克尼爾看著大順朝廷剛派人送來的文書,喜憂參半。
文書上明確了,八月份之前,朝廷會派欽差大臣宣慰南洋華人。
到時候,會審核人頭數數目、問詢荷蘭是否對華人有確切的不公正待遇、以及轉交人頭稅款、和安置監督人員。
文書上也明確寫明了行程,不只是要來巴達維亞,還要前往安汶、泗水、三寶壟等華人的聚集地。
喜的是,這一次來的欽差大臣,不是別人,正是瓦爾克尼爾一直擔憂的、認為對荷蘭存有敵意、可能是秘密天主教徒、對荷蘭在東南亞的統治極有威脅的劉鈺。
不只是要來南洋,而是被朝廷派到西洋“考察”,在巴達維亞這邊的事處理完畢后,將會在季風季節前往歐洲。
要與歐洲各國簽訂一系列的合約,確保貿易正常。
這幾乎印證了當初那個跟隨去往京城的公司辦事人員的判斷,劉鈺失寵了,離開了順帝國的權力中樞,是明升暗降。
這意味著大順帝國的皇帝和他在政策上出現了分歧,所以才要調離中樞。
公司內部的勾心斗角,和朝廷內部有時候差不多。如果這是外派做總督,可以理解為重用;但卻是扔到了歐洲,而歐洲對于大順而言,可能重要性還不如一個日本。
在瓦爾克尼爾看來,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明升暗降了。
此時見此,焉能不喜?
想著幸好當初沒有屠殺華人,或許當初在天津毆打荷蘭水手,真的就是這位前“海軍大臣”存了“養寇自重”的想法,想要激怒荷蘭,從而開戰,穩固其地位。
但顯然,順帝國的皇帝對此并不感冒,而是一腳將他踢出了中樞。
可喜之后,憂也更深。
此人是帶著標簽般的反對荷蘭,而且是擴張派。
此人此番前來,還要帶著艦隊護送到馬六甲,沿途巡查宣慰,大順的艦隊也會跟隨。
瓦爾克尼爾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征服者威廉”的故事,以及多年前荷蘭人印象深刻的鄭成功。
就怕劉鈺因為被皇帝踢出了中樞,根本不想失去權力,從而帶領艦隊登陸巴達維亞,占據巴達維亞自己稱王。
誰都知道,大順的海軍是他一手建起來的,如今即便大順更換了海軍統帥、分權了海軍大臣,恐怕這些軍官也會對他信服。
這種事,不是沒有可能。
尤其是對于一個掌握過權力,卻在一夜之間被踢出中樞的人而言,這是極有可能的。
瓦爾克尼爾心知此人是優秀的統帥,不只是主持創建了海軍,更是在北方和俄國人、蒙古人打過仗。
瓦爾克尼爾知道自己的水平,論陸戰,肯定是不如此人的。
而巴達維亞又有大量的華人,此人如果真的想要學征服者威廉自立為王,或者學鄭成功“搶走臺灣”,完全有這個基礎。
那些海軍都是他的下屬,巴達維亞不缺華人,只是缺一些能把這些華人組織起來的強者。
這件事雖然只是有可能,卻不可不防。
雖然對大順的海軍質量不是太在意,認為大順才建了十幾年海軍,即便噸位足夠威脅到巴達維亞,但沒有實戰經驗,和荷蘭差的太遠。
但是,上次皇帝特使帶來的陸軍部隊,讓瓦爾克尼爾印象深刻。
身材高大、訓練有素、紀律嚴明,雖然可以知道那是一支精選出的儀仗部隊,但大順陸戰的實戰也并不差。
而且聽聞此人極為擅長攻城和使用炮兵,巴達維亞的城防應付那些華人起義者綽綽有余,但如果應對一名指揮過數萬人會戰的統帥,恐怕遠遠不如。
更為要命的,是現在爪哇的野戰力量嚴重不足。
就在前一陣,聚集在火山地區的華人起義者襲擊了井里汶。
雖然沒有攻破,但是卻讓瓦爾克尼爾不得不改變了策略,在大順即將前來視察和宣慰的大背景下,他只能命令各個地區的荷蘭軍隊嚴守城市。
因為這些華人起義者很擅長使用伏擊、誘敵深入的策略,之前吃了兩次虧,瓦爾克尼爾心有余悸,嚴禁出城。
出的少了,怕再度被伏擊。
出了多了,怕那些可能參與反叛的華人底層發動起義,占據城市。
只有等到那些可能反叛的華人底層都運到錫蘭之后,才能集結部隊進行圍剿。
所以現在爪哇的駐軍分散在各處據點、城市,巴達維亞并沒有一支強大的野戰力量。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萬一劉鈺覺得失去了權力,生出別樣心思?
萬一劉鈺要學鄭成功、或者征服者威廉自立為王怎么辦?
甚至,萬一要主動開戰養寇自重,拉著大順加入對荷戰爭,又該怎么辦?
而且,就算他們的海軍不能打,只是樣子貨,可那些臣服荷蘭的小國會怎么看?會不會覺得,在東南亞,是否只要一個荷蘭可以臣服?是否,可以做回朝貢國,擁有附庸的權益,卻無需附庸的義務,總比在荷蘭人手下要強。
荷蘭對待那些小國,與這些效果做朝貢國時候,到底哪個更合那些小國的意?
這一點,瓦爾克尼爾心里還是有數的。
中國有句古話。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
可是,就算這句話批判的,那也是“以力假仁”,最起碼還有個“假仁”。
荷蘭在東南亞的統治,可真的是連“假仁”都懶得假。
霸道,是以力假仁。關鍵不是力,而是假仁。
假仁,意味著認可“仁”作為是非標準,所以霸道還是諸夏的一部分,只是屬于“犯了路線上的錯誤的”的“自己人”。
純以力取,那不是霸道,那是蠻夷。
非心服也,力不贍也。
這就是諸如馬打藍等國此時的真實寫照。
瓦爾克尼爾甚至確定,如果那些起義者勢力強大,如今臣服的馬打藍等國也一定會跳反與他們結盟,何況這個帶著艦隊、看起來強大的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