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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四章 一戰前夜、命運的交匯

  喬治安森是個很有骨氣的人。

  可是骨氣面對茫茫大海,并沒有什么用。如果不能在中國這邊泊靠補給,后面廣闊的太平洋航路他們無法繼續前進,補給嚴重不足,第一次艦隊規模來到太平洋,毫無經驗,大量的人得了壞血病。

  如果想要襲擊菲律賓,或者截殺西班牙在菲律賓的船,也需要福建或者臺灣附近作為一個泊靠起航地。

  臺風天還沒過去,也需要一個可以維護和躲避臺風的地方。

  搶占了t字頭的大順軍艦已經撥開了炮門,就算不顧政治后果為了軍官的榮耀開戰,也未必是對手。

  畢竟這是大順的家門口,如果這要是在英吉利海峽,哪怕是在加勒比或者北美,就對面一艘戰列艦、七艘巡航艦的規模,喬治安森心想如果在那些地方我一定會讓他們為侮辱我付出代價的。

  可惜,這里并不是。

  大船上,劉鈺拿著望遠鏡觀察這邊的情況,看到甲板上還在那磨磨唧唧,忍不住罵道:“求人辦事,還這么橫?”

  杜普萊克斯趕忙補刀道:“英國人向來如此。上一次在廣州,下手應該更狠一些,讓他們漲漲記性。”

  又磨蹭了一會,英國那邊的戰艦終于降了旗,算是服軟了。

  劉鈺給饅頭那邊發了信號,領航員這才出發,帶著艦隊往炮臺密布的九龍半島那里引。

  海面上,遠處看熱鬧的一艘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上,十六歲的羅伯特·克萊武目睹了全程。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亞洲,日后那個瘋狂的賭徒、九百破七萬,豪賭一場定印度的克萊武,此時還很青澀。

  他是跟隨東印度公司的船來廣州的,因為他的當議員的父親認為這孩子學習是不能指望了,不如送到東印度公司去謀個出路。

  原本計劃等兩年后成年了再去,但大順這邊與西方各國展開了正式外交,東印度公司要擴大對華商館的規模,正缺人手。

  他父親愛子心切,考慮到一個蘿卜一個坑,先上車的人把車占滿了,日后上車就難了。

  印度可不是個好地方,氣候炎熱、瘧疾、熱病、霍亂……如果趕不上這一次公司擴大對華商館的機會,兩年后可就只能去印度了。

  而大順這邊,再怎么說,港口大城市也比印度那邊好的多。

  不管是氣候還是城市排水建設、衛生情況等,都要好的多。

  若是錯過這個擴大商館招收新人的機會,日后再想來比較舒適的中國而不是去印度,就比較難了。

  于是當議員的父親走關系、托門子,送了些禮,終于為兒子謀了一個東印度公司駐華商館書記員的工作,登記貨物,但不參與會計核算——因為他不好好讀書,當不了會計。

  大順這邊要求各國的大使要駐天津、商館總負責人也要留在天津。

  剩下的幾個南方的口岸城市的商館,想要拿到第一手的貨物訊息,必須要駐派人手。

  以前很多船都是在廣州交易,倒不是因為大順也搞一口通商,而是因為澳門之前打的底子好,是一種慣性。

  但現在,買茶葉的當然是直接去福建,英國人喜歡喝便宜的武夷茶,武夷山也不在廣東,在福建買肯定更便宜;買絲綢的,自是去松江。

  而且松江這邊成立貿易公司后,大資本開始往松江聚集,原本景德鎮走瓷路一直到澳門的路線,也改成了大宗貨物走安慶到松江的長江水道。

  如今各國的東印度公司都開始將商館向北發展,盡可能就近買貨,能省一塊錢是一塊錢,正缺人手。

  這一次大順外交開局后,這個趨勢也就更加明顯了,改變之下,原本兩年后才要前往東印度公司謀出路的克萊武,就這樣被父親“搶占好地方”的安排下送到了氣候更適合的中國這邊先歷練歷練。

  這原本還算是個比較不錯的安排,要不是托關系走門子,公司在中國這邊的位置就這么多,哪怕是一個書記員也比在印度那邊過的愜意,最起碼不容易得熱帶的病。

  只是,目睹了伶仃洋的這一幕的克萊武,心里起了別樣的想法。

  他不是很喜歡這里。

  “中國這邊一直這樣蠻橫嗎?”

  在甲板上看熱鬧的克萊武詢問了一下公司的老員工,他父親的朋友。

  “是的,中國不是印度。在這里,如果海關官員上我們的船,我們是需要下跪的。而且公司有什么事請求當地的官員,也不能用‘申呈’、‘照會’之類的字眼。一定要用‘稟呈’。”

  “在這里一定要守規矩。公司上面也下達了命令,禁止攜帶鴉片之類的貨物。公司在這里,要遵守當地的法令。畢竟,我們的公司還中國,還要面對瑞典、丹麥、法國、荷蘭以及葡萄牙人,甚至普魯士的競爭。”

  “而且……公司在中國這邊的貨物銷售,不是很好。愿意與我們接洽的大商人不多。”

  前面那些是向來如此的慣性,東印度公司員工又沒有秀才身份,見官豈能不拜?

  后者,則也算是英國此時的無奈。

  歷史上,距離鴉片戰爭還有二三十年了、蒸汽機已經在英國出現很久了,廣東十三行的商人還不待見英國人。因為英國人用來物物交換抵償銀幣的貨物,是真的不好賣。

  在鴉片戰爭之前,歷史上唯一能和中國正常貿易、扣除鴉片走私還能平衡貿易額的,其實只有一個賣人參貂皮的美國。

  英國東印度公司當然不老實,但朝廷早就覺察到了“底野迦”之類的神藥的危害,下了禁煙令。

  英國這邊暫時也沒能力暴打大順一頓,又怕被取締了貿易,只能是嚴格規定公司職員不要搞小動作。

  這和英國在歐洲之外的別處貿易,完全不是一個風格。在印度,別說跪拜了,動輒和當地土邦的王公一起談笑風生,而大順這邊真的是見個節度使級別的都難的要命。

  而且大順這邊只是畫了個圈,畫地為牢,不準隨意出圈走動。既是擔心傳教、也是“漢法理王國”的地圖事件之后大順對這群悄悄繪制地圖往外運的西洋人極為提防……以及擔心他們偷瓷器生絲等技術原因。

  俄國人為了收購大黃種子可是花了大價錢,大順這邊查過好幾次大案子。這邊法國人也幾乎偷走了瓷器的秘密,不可不防。

  種種和聽聞中耀武揚威的公司風格完全不同,這讓克萊武很不適應。

  即便還沒有正式在公司工作,但克萊武心里已經有些厭倦。想著無休止的書記員工作,再想想大順這邊“蠻橫霸道”的野蠻行徑,完全不像是在印度那邊那么自由。

  看著遠處降了旗幟、在大順軍艦監視下緩緩行駛的王家海軍艦隊,克萊武想象了一下自己將來的生活,不禁愁眉苦臉。

  想象了一下,自己現在才十六。

  每天就要在港口的商館里當書記員,清點貨物、盤庫、點數。

  一干三十年,從少年干到中老年,這樣的日子,今天就能看到三十年后。

  這樣的日子,可真的是不如死了。如果自己喜歡這樣的日子,就會好好上學、好好讀書了,也不至于連續轉學連續被退學。

  本來聽了很多東印度公司的傳說、海上的故事,以為外面的世界一定像故事里那么有趣、冒險、刺激,每一天過得都像是在賭桌上把自己的情人當賭注壓進去的感覺。

  可看看那些順從的王家海軍的軍艦、聽聽老叔叔嘴里說的連用詞都要用“稟呈”這樣的詞匯,現實和想象的反差實在是太大了。

  克萊武看看父親的這位老友,苦惱道:“約翰叔叔,我聽說公司的生活很刺激,有很多發財的傳說,所以我才來到了公司。”

  “如果在這里,也要遵守秩序、遵守法令,我為什么要來呢?難道英國就沒有秩序、沒有法令嗎?”

  “傳說中的公司的那些故事,難道都是假的嗎?”

  老約翰笑道:“是真的。但你聽過的那些故事和傳說,有任何一件發生的地點是在中國嗎?哦,對了,除了當年在廣東被法國人的水手毆打那件事作為仇恨一直宣傳之外。”

  “傳說是真的。刺激和冒險的生活,可以在加勒比、在印度。但唯獨,不能在這里。這里,有一個可以維系他們的法律和秩序的帝國。我們只能遵守這里的法令。”

  克萊武用一個十六歲叛逆孩子的驚奇問道:“約翰叔叔,那你能夠忍受這樣的生活嗎?”

  老約翰也很驚奇地看著克萊武,反問道:“上帝啊。這里沒有熱帶的瘧疾、熱病;沒有夏季炎熱到恨不得把身上的皮膚都脫下來的天氣。不需要擔心戰亂、不需要擔心法國人帶領那些土邦王公把我們俘虜、不用擔心印第安人從樹林里射出的鉛彈……工資還有駐外補貼,高于國內辦事員,孩子,這樣的生活難道不好嗎?”

  兩個人完全不能理解對方的思維。

  克萊武是個一輩子都在追求刺激的賭徒。

  十一二歲為了追求刺激,就爬上教堂的雕像上,倒掛在上面裝倒吊人。

  不是嚇唬那些禱告的鄰居。

  只為了感受那種隨時可能掉下來摔死的緊張感。每次劇烈心跳加速、渾身每個毛孔都在發汗的感覺,就像是經歷了一次極致的……高的潮。

  后來他幾乎憑借一己之力攻破了孟加拉、創造了神話,但那反而將他的刺激閾值提高了。后續的戰爭讓他感覺不到刺激了,空虛到開始吸食鴉片,追求那種純粹的、極致的精神快感。

  在北美反賊即將舉事的前一年,吸多了鴉片越發感到空虛、以及更難感受到刺激的克萊武,用一把小刀自殺了。

  而授予他馬塞諸塞殖民地總督、讓他鎮壓反賊、再創孟加拉神話的委任狀已經在路上。

  克萊武很難理解老約翰的話,每天上班下班的日子,十六歲就可以知道六十歲模樣的生活,為什么會有人喜歡?

  老約翰也感覺到克萊武的問題問的奇怪,沒有熱帶病、城市相對整潔、工資不錯、安穩沒有生命危險的生活,為什么有人會不喜歡?

  克萊武看著已經遠去的、服從了大順法令和秩序的王家海軍戰艦,終于堅定的搖了搖頭。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這里的生活,從十六歲就可以知道六十歲的模樣,那我現在死去和六十歲死去,又有什么區別呢?我不喜歡法令和秩序,法令和秩序天空下,沒有產生傳奇和英雄的土壤。”

  “我……不喜歡中國。這里,有秩序。我可以申請調往印度嗎?或者,公司可以毀掉大順的秩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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