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走到了這里,抄作業已經沒法抄了,只能摸著石頭過河,找出一條屬于大順自己的路。
康不怠的想法是好的,走到這一步,既然已經沒法以史為鑒了,那就他山之石以攻玉。
但第一步就沒法“攻”。
整件事的難點,在于事發之前的啟蒙,而不在于事發之后的制度。
換言之,歐洲現在需要的是描繪一個理想國;而大順這邊則是怎么走到“三代之治”。
一直以來,大順這邊有“西學東漸”,歐洲那邊其實也有“東學西漸”。
法國那邊能搞出轟轟烈烈的大事,某種程度上、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還真得感謝大順大明、感謝中國。
可大順這邊不行,沒辦法學那些啟蒙學者,搞出一個“中國這樣的理想國”的工具人,只能往“三代之治”的方向挖。
難點就在于怎么挖?怎么破題?
正如康不怠所說,天朝數千年的驕傲,心態上不允許世界上有比天朝更完美的國家,除非爛到真的誰也比不過了。
可以有理想國,但這個理想國只能從歷史里挖三代之治。
反觀歐洲,則可以用天朝做一個完美的、啟蒙用的工具人。
事實上,此時的歐洲人眼中,有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中國的形象。
而這兩種形象,隨時可以根據需求無縫切換——有點像是后世美國需要國會批錢的時候,就高呼威脅論;不要錢的時候,就高呼不堪一擊崩潰指日可待。
此時也完全一樣,既可以是“靜止的歷史”、“文字是神靈時代的野蠻遺留”、“兒童一般的理解能力”、“傲慢地故步自封”。
也可以變成“一心追求先進的科技”、“最完善的法律”、“最開放的心態”、“最謙卑的道德”、“最自由的宗教”。
至于真相,沒人在乎,中國只是一個“工具人”,在需要的時候合適的變身。
哪怕是此時百夫長號戰艦上認為是“野蠻的愚昧、人類孩童時代”的瓦爾特,影響他如此思考的維柯的本意,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根本不在意中國,目的還是本國的啟蒙,描述的中國只是作為一個工具。
邏輯也很簡單。
時代要變化,過去的一切都是不好的,要啟蒙人們推翻舊時代的一切。
所以,靜止的歷史不好、滾滾向前才是好。
要和舊時代的一切進行割裂,不能因為“傳統”就裹足不前。
否則就是“都有一個同樣的虛驕訛見,認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較古老,早就已創造出人類舒適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們自己所回憶到的歷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們認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樣古老”……的野蠻人。
不想逗留在“野蠻的神靈時代、延續人類的童年期”,那就向前走,不要認為已經創造出了人類舒適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事物,要勇于嘗試新事物。
這還算是有點邏輯,說得通。
而到了伏爾泰這邊,更是連邏輯都不需要。
甚至很多前后矛盾、驢唇不對馬嘴的對中國的描繪。
只要達成目的,描述的是否是真相,并不重要。
伏爾泰去過英國,當然見識到了英國那邊的情況,深知“大地上完全沒有自由,在英國有權有勢的投機商和騙子占了統治地位”。
但是,不重要。
大部分法國人沒去過英國,只是知道法國是絕對君主制,而英國是立憲君主制。
所以,“地上完全沒有自由,有權有勢的投機商和騙子占了統治地位”的英國,在書中成了一個令人向往的國度。
只要立了憲了,一切就都好了。
放在對中國的介紹上,也是一樣。
歷史上,法國巴黎流行占星術,封建迷信大行其道。
伏爾泰為了掃蕩街頭的占星術士,把“科技決定論”的大旗立起來,是這樣介紹中國的:
中國兩次被蠻族征服,是因為沒有大炮。不注重科技。中國人雖然發明了火藥,但卻根本不會使用大炮。
隨后,法國鼓吹“上帝的意志解釋可以解釋世界”,伏爾泰為了與之對抗,搞出了“環境和文化決定了很多事,顯然上帝的意志不能解釋世界”。
中國的形象又變成了這樣:
中國有大炮,還會使用大炮,滿清沒有大炮。但是,沒有大炮的滿清打敗了有大炮的漢人,這是很了不起的。為什么呢?因為環境決定了民族的性格,北方的民族更加團結、善戰,而不是像有些人說的,上帝的意志可以解釋全部。
按其所說,機械唯物的環境可以決定民族的性格。
中國到底會不會用大炮?滿清入關到底是因為“科技決定論”、還是因為“環境決定民族性格”?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先開槍,后畫靶子。
大炮有還是沒有,是一種疊加態,可以隨時切換。
為了證明“世襲不是理所當然的”,伏爾泰又把滿清臆造為“民、主制度和自由的反抗者之典范”,稱之為這個被大明總督壓迫的、首先拿起武器捍衛自己自由的民族,并不知道世襲的權利。所以我們看到,所有的民族在早期,都是選舉首領進行戰爭,而世襲……。
這要是沒看過中國史書的,還以為大明下屬的龍虎將軍反叛之前,舉著三色旗,高呼freedoom呢。
但實際上整個論述的重點,是“而世襲……”這幾個字后面的話。
為了反對法國的教會統治,伏爾泰稱贊雍正治下的滿清,只有古羅馬人比得上。
為什么呢?因為雍正怒斥了傳教士,遏制了僧侶們的野心和詭計。
而伏爾泰,是反教會的。為此,可夸。
總之,這種前后矛盾的話,比比皆是。
前一秒還“中國根本不會使用大炮”、下一秒就是“有大炮的漢人打不過環境塑造出民族性格的滿人”;前一秒還是“野蠻的韃靼”、后一秒就是“只有古羅馬人才比得上”。
中國這個工具人,極其完美。
比英國更遠。
普通人很難觸碰到,無法揭穿真相。
比英國富。
人都有慕強慕富的心理,人家那么富,一定什么都是對的。
比英國更不容易被法國人反感。
法國和英國是世仇,法國人即便渴望啟蒙,卻如同后世吹日一般,中國人總會對吹日有天然的反感。
比英國更神秘。
普通人不知道那邊到底是什么樣,所以可以自己掄圓了夾雜私貨,把自己幻想的最美好的制度,加上這個理想國上。
最最關鍵的一點,中國這邊也信“上帝”,而不是綠教、也非祆教等等爛七八糟的、歐洲人已知的宗教。
至于是真的不知道“此上帝”非“彼上帝”、還是知道裝作不知道、亦或是真的不知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當其他民族還在偶像崇拜的時候,中國人便真正認識了上帝……歷代王朝在詔書上,都會說:冥冥上蒼、萬民之父、賞罰公正……
比起用那些異端、異教的國家作為理想國,這個“認識了上帝”的中國,更適宜讓老百姓認可。
于是種種條件下,中國成為了西方啟蒙運動骨干們最喜歡的理想國。
不只是伏爾泰喜歡把中國當成工具人。
同時代的狄德羅、霍爾巴赫、魁奈等人,也都很喜歡用這個近乎完美的“工具人”。
真的、假的、理想化的、只言片語的、曲解的、穿鑿附會的……串在了一起。
瑞典人為了要監察制度,說唐帝國就有人民監察制度。
伏爾泰為了要君主立憲,說明清就是君主立憲,皇帝沒有能力干法律之外的事。
重農學派的杜邦,出版的《重農主義,或最有利于人類的管理的自然體系》,直接將出版地寫為“出版于北京紫禁城”。
魁奈敦促路易十五學習中華天子,在春天扶犁行“演耕”之大禮。
這倒可以理解,但轉身就說“中華帝國的專制制度,是完美的自然法演繹,是自由主義經濟學的表率”,借此希望法國政府放開任何的經濟管制,自由放任——無為而治,才能像中國一樣富庶。
后世看到“重農學派”這四個字,可能會像見到“諸子之農家”一樣,望文生義,以為這是個種地的。
但實際上,這個學派的核心思想是“只向農民征稅,廢除一切工商稅,實行完全的放任自由”,目的是反對法國的一些經濟管制。
這倒不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而是舊的那一套確實已經走不通了,而新的那一套還未確立起來。
和大順這邊一樣,都處在一個破而不立的狀態。
大順可以追述“三代之治”,其實歐洲也可以追述“地上天國”。二者單就理想化的意義上,并無區別。
只是法國的啟蒙學者們,已經認識到了,“地上天國”本身,就是封建壓迫的幫兇,要毀滅舊的一切,就不能以復古的口號向前走。
于是,在這個時刻,東西方,尤其是中國和法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走到了一條路上。
熱衷于描繪“理想國”的法國人,幻想著中國歷代王朝都是“三代之治”,打著“三代之治理想國”旗幟,走向了轟轟烈烈的大革命。
破除舊思想舊風俗舊習慣舊道德,把壓迫了千年“地上天國”的欺騙,砸的粉碎。
砸爛圣母院,救出真上帝,上帝即自然,自然即理性。
熱衷于“以史為鑒”、“追述先賢”的東亞,沒辦法也不可能說天朝之外還有一個“理想國”。
于是喊著“復古”、“古儒”、“打破程朱、始近孔孟”的口號,高舉“三代之治理想國”的復古大旗,艱難地尋找一條往前走的路。
只有先砸碎腐朽教士、地上天國的幻夢,才能真的建出來地上天國、山巔之城;只有先砸碎腐朽士大夫、三代之治的幻夢,才能真的復歸三代之治、民本君末。
法國人設想的“砸碎圣母院,救出真上帝”;與大順這邊古儒一派設想的“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其本質并不太一樣,但也差不多:圣母也好、程朱也罷,曾經是先進的,而現在成為舊時代茍延殘喘的圖騰和遮羞布。
而大順,就卡在“砸碎”這一步上了。
當地上天國已經成為教士壓迫腐朽的幫兇時,法國人可以引來外部的中國做工具人。
可當三代之治已經成為腐朽教法化的儒教而非儒學的幫兇時,大順這邊作為天朝,在沒爛到不可救藥從全面自信到全面自卑的時候,不可能從外面找一個理想國,那又怎么先砸碎呢?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破而后立,方可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延其神魄。
其實這條路,不管是“理想國”還是“三代之治”,古希臘先賢和先秦諸子們都已經嘗試過一次。但生產力不達標,兩千年前,兩邊幾乎同時失敗了。
現在流傳到歐洲啟蒙者眼中的中國形象,只是先秦諸子的遺魂。卻不是真實的、自宋而后的理學教法化后的封建專制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