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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九章 都是生意(上)

  無論是回大順買地耕讀科舉當官,還是在巴達維亞辦產業興工廠當甲必丹,于個人而言區別其實不大。

  都是個人的最佳選擇。

  最多也就是轉型的時候需要付出點代價就是了。

  但只要有錢,事都好辦。

  可對于國家而言,這區別就大了。

  如果買地、耕讀、科舉、當官、收租子、成為鐵打的鄉紳,依舊是大順個人的最佳選擇,那大順可能會很穩定,但中華指定是要完犢子了。

  連富光等人不會知道這里面的區別,但卻知道如果回去當鄉紳、買地、科舉,即便有錢,也頗麻煩,至少也得三五代人才能取得如今這樣的地位,混成一方一縣鐵打的老爺。

  他們當然還是希望大順不要插手太多南洋的事。

  因為如果大順搞不定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市場,也就沒辦法吃肉。

  沒辦法吃肉,就只能琢磨著喝湯,朝廷花錢下南洋總不能連口湯都不喝吧?

  而連富光等人原本在這個體系內就是喝湯的。

  朝廷沒法吃肉,只能搶湯喝,那原本喝湯的就要去舔勺子了。

  雖然大順的戰列艦已經開到了巴達維亞,距離巴達維亞只有三五海里的距離了。

  可是,距離波斯市場、非洲市場、西歐市場、美洲市場,還有幾萬里呢。

  就像是巴達維亞的糖。荷蘭東印度公司總歸還是荷蘭的金疙瘩,就算價格比西印度的稍微高點,在關稅上調一調還是能賣出去的。自己家的,還是要照顧照顧的。

  而如果巴達維亞的糖,歸大順了呢?是西印度加勒比的糖不好吃?還是說大順的糖有魔力,吃起來就是比加勒比的糖更香甜?

  南洋和大順的產物,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競爭的,并不完全是互補關系。仍舊是糖來說,如果東印度公司沒有關稅保護,福建廣西臺灣的糖,早在三十年前就能讓巴達維亞糖廠倒閉、遍地都是烏衫黨和無褲漢,哪里輪得到現在?

  又何止是糖?

  巴達維亞還是東印度公司的“首都”,任何首都的人民,都不希望遷都,這是鐵律。

  種種不安和惴惴,都要在這一次欽差大人宣慰南洋一事上,得出個最終的結果,也好安心。

  這種不安隨著大順的軍艦距離港口越近,也就越發惴惴。

  等到軍艦終于靠港,看到艦隊鳴炮的是禮炮而不是實彈時,這種惴惴不安的第一層擔心終于散去。

  欽差的儀仗打起來,圣旨讀起來,劉鈺也終于踏上了巴達維亞的地面,在瓦爾克尼爾的引領下檢閱了一下巴達維亞的守軍部隊,在場的所有巴達維亞方面的人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終于,沒有開戰。

  冗長的歡迎儀式結束后,依舊是由連富光引著欽差大人,前往他的莊園暫住,那里是巴達維亞最好的中式莊園,經過了些微修繕后也更適合接待欽差。

  進了莊園后,連富光等人齊齊跪下,劉鈺免了他們的禮,在態度上還是表達了一下友善。

  “我聽聞在巴達維亞之公堂,凡有矛盾,皆求諸于甲必丹、雷珍蘭。當堂斷案,民只長揖,素來不跪,口稱晚生即可。爾等還能記得天朝儀禮,足見不忘天朝,足可嘉獎。”

  這話聽起來比較友善,連富光小心翼翼地抬頭瞟了一眼,看看這個傳聞中指揮過萬人規模作戰的將軍到底怎番模樣。

  看過之后,也覺得親切和藹,臉上始終笑嘻嘻的,并沒有戲文里傳說中的不怒自威之類的莊嚴。

  他以為這是劉鈺平易近人,實則卻不知道這笑嘻嘻純粹是一種看天下如戲的玩樂心態。最簡單的路走完了,最差也不會再有持續百年的屈辱了,后面的路茫然無措不知能否走得通,可南洋這邊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小步于大局無補。身處南洋,自是心態輕松。

  “欽差大人一路辛苦,寒舍自入不得大人的眼,但我等也是費了些心思。還請大人不要見怪。”

  說著這些場面話的時候,連富光內心狂跳,猶豫了幾次,看著劉鈺笑嘻嘻的神情,終于把真正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大人此番前來宣慰,我等自是感念朝廷恩情。只是,我等聽聞,朝廷亦是認可出洋謀生之行。如今天朝又取消丁稅,人多流動而官員不禁,畢竟人走地不走。這日后下南洋的依舊不少……此番宣慰,是為今日昨日?是為今日明日?”

  “有何區別?”

  “回大人的話。若為今日昨日,只消管今日昨日之唐人。若為今日明日,便要管明日之唐人。巴達維亞今日不允唐人來,明日說不準又求唐人多來。”

  劉鈺心道最多三五年,巴達維亞都要改為漢名椰林城了,哪還有什么今日明日?

  他也不知道連富光等人有自己的小算盤,只當是瓦爾克尼爾派他們來試探自己的。

  于是問了一句廢話。

  “本官前來宣慰,就是要多問荷蘭人對唐人可有不公之處?若有,自是要與本地總督商談,日后立為約法便是。”

  這句話本身不是廢話,但問題是各種苛捐雜稅是包稅制的,眼前這幾個就是包稅的。

  問包稅人苛捐雜稅好不好,何異于問地主收地租好不好?

  果然,連富光忙道:“荷蘭人自有法度,制度與中原多有不同。但也算秉公而行,并無太多不公之處。我等祭祖,亦無阻礙。唐人自治,亦以《大順律》為準,荷蘭人少有干涉。”

  “唯有一件事,似有不公之處。”

  劉鈺大吃一驚,心道你們居然也能感覺到有不公之處?

  人頭稅不是你在包嗎?到底啥玩意能讓你們感到不公?

  好奇心起,心說能讓包稅人都感到不公的,那得是什么樣的惡政?連忙問道:“說說看!本官定會據理力爭。”

  連富光忙作揖致謝,說道:“五十年前,甲必丹郭君冠,設置weeskamer。此荷蘭語孤兒鰥寡之意。一如天朝之慈幼堂、撫育院、育嬰社。可曰濟貧院。”

  “若有人死,而無遺囑,則清查資產,變賣為銀,存入其中。其子嗣領取利息年金,待成年后,則返還本金。濟貧院之資產,平日有專人管理,使錢生錢。”

  “平日或置義學、或救濟癲癇、或撫育孤兒。”

  劉鈺點頭道:“這是好事啊。有什么問題?郭君冠此人,若在天朝,亦可立祀矣。”

  連富光道:“如今濟貧院資金不足,荷蘭人便強制要求,待死后,清查家產,必要捐獻千分之五為慈善之用。”

  “捐贈是好事、濟貧也是好事,救助鰥寡亦是善舉。我等若是捐贈,自是心情舒暢,亦算行善積德。可是,哪有強逼著捐錢的?況且,哪有收死人錢的?”

  “三十年前,閩人邱祖觀任這個濟貧院資產管理委員,他見資產日少,便出臺了政策:凡是家里有奴婢的,奴隸的,奴婢奴隸死后,不得私自埋葬,必須要去濟貧院買票,交25文錢才能埋葬。”

  “他死后,舉城皆恨,無一人去抬棺。”

  “慈善之舉,捐錢,可以。但死后捐錢,實在惹人惱怒。但凡家里有奴婢、奴隸的,缺這25文錢嗎?不過是咽不下這口氣而已。”

  “大人能否與總督商談,免了死后按照資產百分比捐贈之政?”

  劉鈺呵了一聲,心道他媽的巴達維亞城外,五六萬華人被人頭稅和失業逼得差點大起義,幾萬人要渡海去錫蘭求活,至少三分之一的死亡率。

  我他媽問你荷蘭這邊對華人是否不公,我好和巴達維亞的荷蘭人談,你就說這個?

  連富光見劉鈺陰陽怪氣地呵了一聲,有些不太理解劉鈺的這聲陰陽怪氣源于何處。

  三觀不同導致的巨大差異,使得一些在連富光看來理所當然的事,在劉鈺看來就不那么理所當然。

  比如奴婢、奴隸死了去買票埋葬,這不是賺死人錢嗎?

  賺死人錢,天理不容。

  歷朝歷代,有賺死人錢的嗎?哪怕王莽隋煬,也沒賺過死人錢吧?

  連富光等人覺得這當然要憤怒,故而實在難以理解劉鈺那聲陰陽怪氣的呵。

  可是雖不解其呵在何處,卻還是小心翼翼地說了他真正想說的話。

  “我等非是沒有為善惻隱之心,而是以為此等以家產百分比征稅的稅法,乃惡政。”

  “大人有所不知,荷蘭這邊還要征收遺產稅。亦是按照家產百分比征收。這遺產稅并不入濟貧院,而是直接交予總督。而那千分之五,是在遺產稅之外,另行增加的捐款。”

  “凡有死者,第一件事不是前來吊唁,而是去清查家產,按照比例征收遺產稅。”

  “死者為大。哪有人死了還是收稅的?”

  “非只是我等不滿,巴達維亞城中華人,皆有不滿。”

  “其一,死者為大,人死而去收稅,此真喪盡天良。”

  “其二,若濟貧院接濟鰥寡,則至宗族族堂何處?宗族族堂,本就是做此等事的,若此事官營,宗族松散,人心豈能敬重祖宗?”

  “其三,這濟貧院,救得是有病的、癲癇、麻風、寡婦、孤兒等等。凡城中之人,豈用接濟?壯漢享受不到此等福利,反倒動輒被強迫捐錢,去救治病人寡婦孤兒。為何要用我等的錢,去救治他們?”

  “城中之人等老后,自有人養老送終,濟貧院之福利與我無關;城中之人病了,自出錢看病,亦有奴婢家人服侍;城中之人死了,妻女皆有遺產,何須濟貧院來接濟寡婦?”

  “錢我等城中之人出,福利我等一點無法享受,誰人甘心?自古以來,做善事沒有強制交錢的。遺產便是暴虐如隋煬,亦不曾收甚么遺產稅。”

  “城外多少窮漢,他們才需救濟,可他們哪有錢捐給濟貧院?況且,城外窮漢極多,這濟貧院什么時候是個頭?今日無錢,要我們出財產的千分之五;明日無錢,又出千分之五……無窮無盡。”

  “也虧得朝廷出錢,將城外窮漢移民錫蘭。若不然,只怕這濟貧院要用我等的錢,去養城外那些人了。”

  聽到這,劉鈺終于笑了,心道你想多了,荷蘭人哪有這心思,直接殺光多省事。

  “大人,能在城中住的,都交得起人頭稅,不需要救濟。需要救濟的,連人頭稅都交不起,自是沒有遺產稅,也不能指望他們捐錢。”

  “我們交的錢,一分都用不到我們身上,誰人心里能不抱怨?”

  劉鈺聞言,緩緩地伸出了一個大拇指,贊道:“果然有理有據!”

  心里卻想,人頭稅、米稅、魚稅……凡此種種21種苛捐雜稅,又有多少用在了你們身上?你們抱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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