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嚴重懷疑,巴達維亞以南山區的華人起義軍,是英國人在后面資助。
現在劉鈺又提起這件事,更是坐實了之前的判斷,不由地更加恐慌。
本來荷蘭人在中國的名聲就相當不好,既有侵略和強占的前怨,也有后來底野迦和日食賭頭事件后天主教傳教士在紫禁城的反荷宣傳,現在英國人居然也跟著朝花夕拾……
瓦爾克尼爾心道,你英國的屁股就干凈嗎?
“侯爵大人,這件事另有隱情。貴國常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當初是英國人先背信棄義,雇傭了日本在東南亞的流浪武士,準備刺殺我們在安汶的總督,我們只是平息暴亂而已。”
“而且前朝天啟元年劫持貴國商船的事,也是英國出的主意。當初我們的聯合艦隊一共十條船,其中五條是英國出的。而且聯合艦隊的司令還是英國人,羅伯特·亞當斯。”
“我們是有證據的,當時的會議是在巴達維亞召開的,巴達維亞就有當初的文件副本。”
“實際上,是英國一直鼓動對華開戰,打破澳門的貿易壟斷。如果不是在天啟三年安汶事件后同盟瓦解,英國人會直接攻占舟山的。”
“我們這里有詳實的、萬歷四十八年的《英荷東印度共同防衛條約》的副本,以及泰昌元年制定的《共同防衛計劃書》,到底是誰提出的劫持貴國商船、攻打澳門的計劃,一目了然。”
“請您千萬不要聽信英國的一面之詞,實際上他們才是這片大海上最為兇惡的海盜、無恥的背盟者。”
狗咬狗,一嘴毛。
對這個回答,劉鈺聽著心里還算是比較滿意,至少大順這幾年發展的路線是正確的。否則今天這件事,荷蘭人就會理直氣壯地說:你們閉關鎖國,打你們是給你們帶來文明和自由貿易。
現在不敢這么說,自然是互相咬,咬了一嘴毛。
劉鈺生怕咬下來的毛不夠多,故作姿態道:“果有此文書的副本?”
“有!有的!快快,去將當年的會議存檔副本找出來。快去!”
連忙叫人去翻一百年前的舊文檔,劉鈺這才點點頭道:“若真是這樣,這英國人似也不是很可信。他們在伶仃洋態度就相當傲慢,我心里就頗有不爽。難不成你們都是一樣的?這法國、普魯士等國,之所以如今并不曾有侵占行為,是為非不愿也,實力不逮也?”
這話讓瓦爾克尼爾真的是沒法回答。
說不是,那就是替法國好話。雖然英國人可惡,但法國也不是什么好鳥。
說是,那就等于說確實,我們都是一群蠻夷。
好半天,劉鈺才哼了一聲道:“你們荷蘭人做的事,這一年京城的同僚們,可著實是聽了不少。我本身就很厭惡,那就不必提了。如今戶政府的人,也是對你們頗多厭惡。”
“有人……當然,我要保護說話人的安全和隱私,恕我不能告訴你們他是誰。有人告訴我們,荷蘭人最喜歡假裝貿易、假裝同盟的時候,忽然突襲港口,殺入港口,滅絕其國的海軍。甚至很有可能直接攻入首都附近的港口。”
“這就使得戶政府不得不增撥上百萬兩的庫銀,為海軍基地添造炮臺、鎖鏈、以及鑄造岸防重炮。”
“我想,你們應該知道,戶政府,或者說,財政部對于花錢這件事,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朝中也有人建言,說荷蘭人如此無恥,這松江乃是朝廷賦稅重地,萬萬不可讓荷蘭人在此貿易,以防偷襲,使江南糜爛,則天下危矣。”
“是以這才有人提出,要組建西班牙式的官方船隊貿易,趕走荷蘭人,由朝廷主導貿易權,在巴達維亞進行勘合貿易。”
一眾在場的荷蘭人都快要在心里把英國人的祖墳都刨了,即便他們不太懂大順的政治規則,但也知道對各國的政府而言,有兩個部門千萬不要招惹。
一個,是外交部。
一個,是財政部。
劉鈺在他們眼里,幾乎算是外交部幕后的灰衣主教,印象已經相當不好了。
現在連大順的財政部也得罪了,這事兒可真是大了。
財政部對花錢是什么態度?這些人哪能不知道?
就因為荷蘭人喜歡偷襲的名聲,導致大順的財政部多花了百萬兩白銀修炮臺和軍港防御,這要是能有好印象,都見了鬼了。
那么,誰會說這些話?
除了英國佬,不可能有別人了。
“孬種,卑鄙小人!”
心里把英國佬罵了幾十遍,一個比劉鈺的故意挑唆還要有想象力的“英國人的卑鄙謀劃”,在瓦爾克尼爾的心中浮現出了藍圖。
心想,是的,英國人派了戰列艦來到東南亞,意圖占據菲律賓。同時詆毀我們在中國的形象,從而讓中荷貿易成為勘合貿易的模式,而英國卻試圖在菲律賓站穩腳跟,壟斷直接的對華貿易。
很顯然,英國迫于歐洲的局勢,不會直接對荷宣戰,一定會用這種無恥的小手段。支持巴達維亞的華人的暴徒,力圖借助當地人的力量,推翻我們的統治,這是英國人的一貫做法。
而且按照劉鈺所說,“英國人”的中傷,正說到了大順最為擔憂的地方。江南地區是大順的財政中心,也是運河的起點,更是聯系南北的重要通道。
如果讓“喜歡偷襲、且有背盟、屠殺、侵略中國領土之前科”的荷蘭在那里自由進出港,在岸上進行貿易,一旦荷蘭“舊病復發”,直接襲擊江南怎么辦?
此時沒有那么多的政治正確,對于“前科”,素來是帶有歧視性目光的。
問題是荷蘭人發育的太早,以至于此時唯一有不能清洗的“前科”的,就是荷蘭。舟山、澎湖、臺灣,此事著實難忘。
澳門的葡萄牙人前科,已經通過認錯、跪拜、底野迦蘇合香,以及后續的日食天文歷法事件、貢獅子、默認總督是縣衙下屬都頭等事,基本抹平了。
荷蘭的前科,卻還是歷歷在目,而且居然又差點出現大規模華人起義,甚至居然倒逼大順“接收華人移民返閩、你若不接,那我們屠殺,錯就在你們身上了”的自以為高明的外交手段。現在荷蘭人想來,這卻絲毫沒顧及折損了皇帝的面子,讓皇帝不得不從內帑拿錢交人頭稅。
勘合貿易,確確實實貿易主動權是完全被大順抓在手里了。
到時候大順這邊提一些“不合理”的條件,比如讓華人擁有平等權利等,可能就不得不接受了。
這一點,打破了本地荷蘭人對巴達維亞中轉貿易的良好愿景。萬一……萬一大順逼著荷蘭,不準收華人的人頭稅呢?
而且若是每年大順的官方船只前來,當地的華人整天看大順的艦船,恐怕對巴達維亞的恐懼和認同就會減少,這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現在再怎么罵英國人也沒用了,只能盡可能拒絕這件事。
本來事情已經足夠復雜了,大順對日開戰導致日荷貿易斷絕,巴達維亞的現金出現了嚴重的危機。如果又讓大順拿到了貿易的主動權,這就更難看了。
評議會的人一開始欣喜若狂,想的模式是這樣的:大順不是官方下場的貿易,而是讓私人船只來巴達維亞。這樣,就可以保證巴達維亞中轉港的地位,同時還能像以前一樣,通過扣船、檢查之類的手段,迫使大順商人降價。
私人小資本,是沒辦法對抗東印度公司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可這要是大順官方組織勘合貿易,直接下場,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扣大順的官船以檢查為名拖延回款時間?逼迫大順的官船降價?這是嫌當年奧斯坦德茶葉事件賠的錢還不夠多?還是覺得荷蘭的尚武精神能讓武裝商船單挑戰列艦?
“侯爵大人,難道這件事就沒有其余的解決辦法了嗎?”
“有啊,我之前不是說了嗎?外交,是平等的。你們不想被天子恩賜勘合貿易,那就平等外交,商定關稅。簽署諒解備忘錄,之前的事,一筆勾銷。大順的商船,前往阿姆斯特丹貿易,享受荷蘭船在松江一樣的關稅。這沒什么過分的吧?”
瓦爾克尼爾心想,這不是廢話嗎?這當然不可能啊。
憑什么讓你們的貨船,在阿姆斯特丹賣貨?憑什么讓你們享受與荷蘭船在松江海關一樣的關稅待遇?
“侯爵大人,我認為你的想法,缺乏誠意。您是說,要么在巴達維亞實行勘合貿易、要么大順的商船也能在阿姆斯特丹賣貨。除此之外,沒有第三種選擇了,是嗎?”
劉鈺反問道:“為什么說我的想法缺乏誠意?你們的船能來松江賣貨,我們的船就不能去阿姆斯特丹賣貨?”
“侯爵大人,請您不要胡攪蠻纏。您不會不知道,東印度公司擁有自好望角以東的壟斷權。也就是說,所以在荷蘭銷售的、好望角以東的貿易品,只能由東印度公司專營。”
劉鈺起身,神色冷峻。
“也就是說,荷蘭的法,管得到中國的船。對嗎?”
“荷蘭可以在中國賣貨,中國不能在荷蘭賣貨,否則就是胡攪蠻纏。對嗎?”
“荷蘭國會的壟斷法案,高于華夏天子的開海鼓勵海商圣諭,是這個意思嗎?”
瓦爾克尼爾也知道這件事,如果往大了說,這是嚴重的外交侮辱,趕忙道:“不不不!侯爵大人,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您在這里和我說,是沒有用的,這需要國會的允許。我們只是國會授權下的公司,如果國會允許貴國的船在荷蘭售貨……我們也只能遵守規定。”
“無論是勘合貿易,還是自由貿易關稅協定,這都不是我們巴達維亞能夠做主的。您不是要前往歐羅巴嗎?您可以去那邊談。”
這樣說著,卻想著趕緊把這尊瘟神送走。
允許中國的船去阿姆斯特丹貿易?哈,那東印度公司算什么?壟斷權形同虛設?國會要多么賣國,才會同意?
或許歐洲彼此間會有諸多矛盾,但在這件事上,至少英荷是不會松口的,團結一致的。您去歐洲轉一圈,就會發現你無計可施,大家都反對,你又能怎么樣呢?總不能為了自由而平等的貿易,選擇閉關鎖國斷絕貿易吧?
然而劉鈺隨后的話,給了瓦爾克尼爾當頭一棒。
“我當然知道你們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也無權決定。我也當然知道,這種事要去歐羅巴和你們的國會、董事會談。”
“但是,這件事需要你們的配合。董事會的人,都是一群蠢貨,如果不是蠢貨,也就不會有前朝天啟年間攻占澎湖試圖貿易的愚蠢臆想;更不會有無序擴張蔗糖貿易導致蔗糖危機的狀況。”
“這群蠢貨根本不懂大順的情況,也不懂南洋到底是怎么樣的局面,蹲在八萬里之外,通過臆測來制定政策。”
“所以,我需要你們寫一份詳細的情況,附上你們的意見,免得董事會那群蠢貨要用‘需要巴達維亞方面的消息回饋’為借口,和我玩拖延戰術。我在歐洲可等不了兩年。”
“我的要求很簡單。”
“重組東印度公司,剝離對華業務,成立對華貿易公司。重新招股,大順這邊必須控制百分之五十的股權。將十八種中國貿易品,加入到此公司的壟斷特權中。”
“東印度公司在印度、南洋的貿易業務,諸如香料之類,保持不變。大順也不會涉足此貿易項。”
“而茶葉、大黃、瓷器、絲綢等十八種貿易品,歸屬于對華貿易公司專營。否則,我會和阿姆斯特丹的反對東印度公司壟斷的那些人進行接洽,并且和他們達成合作。你知道的,很多荷蘭人并不反對壟斷,可他們反對自己沒成為壟斷公司的大股東。”
“當然,我可以保證,會拿出百分之五的股權收益,由你們私下持股。只需要……你們寫一封頭腦清醒的、能讓公司董事會的那些蠢貨明白狀況的報告。”
“或者,出于你們的榮譽、對祖國的忠誠,你們可以選擇放棄這百分之五的股權收益年金,而是憑良心去寫這份報告。”
劉鈺面帶微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剝離對華貿易一事,荷蘭是不可能答應的。
但他,會借此機會在阿姆斯特丹大造聲勢,聯絡那些本就沒上成車、對東印度公司不滿的荷蘭本土反壟斷派。
等他回來,反東印度公司和奧蘭治家族的荷蘭人,很快就會目睹荷蘭的敗亡,以及東印度公司的破產。
然后就會痛斥為什么當初不答應大順的條件,一場聲勢浩大的反奧蘭治、反舊制度的運動,應該是不可避免的。
大量的隨著舊東印度公司破產而無處可去的資金,劉鈺這一次故意造勢的條件,也就成為了一個新的希望。
而這,將是下南洋后對荷締結合約的奠基。
荷蘭東印度公司毀了,但其市場、人脈、走私渠道還在。
要么,一無所有,誓報此仇。荷蘭青年捐獻全部家產,讓老婆去英國法國當小雞,靠嘴巴和雙腿賺錢造艦,拼著此時百分之七十的艦隊遠航死亡率,殺入大沽河口,血染渤海灣。
要么,還能吃一半,大家一起賺英鎊、墨西哥銀元。
誰會選前者不清楚,但資本肯定會選后者。
舊司當死,新司當立,成為大順在歐洲走私的另一條腿。
一條徹底被打怕了、中立的、只能盡全力和大順一起合作,大搞走私的腿。瑞典那條腿,還是有點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