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在新井白石后也加劇了鎖國,貿易額雖然少了,但是,日本和大順終究不一樣:大順是個對金銀只吃不拉的貔貅,日本則是盛產金銀只拉不吃。哪怕額定的貿易信牌減半,巴達維亞依舊能拿到不菲的小判金、丁銀,這都是硬通貨。
巴達維亞這邊的一大部分資金,要用日本金銀支撐。
大順這邊的瓷器茶葉等,要運回到歐洲才能換成白銀。而且還有一個對華貿易委員會把持,直通阿姆斯特丹,巴達維亞能沾手的,只是默許可以攜帶一定數量的私貨茶走私回去。私貨茶搭乘公司的船,賣價肯定比公司的低,收入卻不歸公司而是私人,所以這些私貨茶的利益,也是私人的而不是巴達維亞財政的。
董事會現在也沒辦法,往錫蘭投錢,將來肯定有利潤——如果開誠布公的和荷蘭小股東們說,市民階層們也不傻,其實也能支持。
但問題就在于,好事你說了,那公司的壞賬你說不說?公司財報公開的話,錫蘭這邊的好處大?還是之前積累的壞賬、腐敗更大?
有些頭,是不能開的。
今天開了煽動小股東議事認可的風氣,明天可能就會被要求公開所有的財務報表和投資方向,甚至可能重組董事會。
甚至之前有人提出過,如果大順也支持錫蘭移民計劃,是否可以讓巴達維亞政府,向大順這邊借點錢?以15的年息,先借著,等著錫蘭這邊盈利了,還了錢就是了。
然而若是以往,說不定也能行。
可現在劉鈺氣焰囂張,咄咄逼人,還要逼著公司剝離對華業務呢,這時候跟劉鈺說借錢,表明公司現在缺錢,這不等于是往劉鈺手里遞刀子嗎?
現在劉鈺小嘴像抹了蜜似的,諷刺他們“慷慨”,瓦爾克尼爾除了充耳不聞繼續微笑之外,別無辦法。
移民計劃里,華人移民的待遇和生活條件,可是壓的極低,還要擔心一會兒劉鈺又要找茬呢,這時候自是只能面如春風,要有唾面自干的修養。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荷蘭又許多年不造新艦,全憑過去的底子和體面撐著,面對氣勢洶洶的大順,談判的氣勢在簡單的“錢”字上,就被大順這邊徹底壓住。
被劉鈺諷刺一頓,瓦爾克尼爾也知道里面華人的待遇確實是過低了,可他也沒辦法。
現在巴達維亞南邊的火山地區還有華人起義軍,不盡快把北邊的華人移走,也沒法鎮壓起義。
好幾萬人的移民,就算這不是從奴隸海岸到北美殖民地那么遠,就算這條路走得相當熟悉了,可也是個大項目了。
劉鈺作為大順這邊的欽差,當然是希望“好”。
而巴達維亞這邊,自然是只剩下“多、快、省”。
“侯爵大人,這是我們能做的最大努力了。就算公司撥款,也需要兩年時間才能到。我只是個巴達維亞總督,不可能扣押公司的貨款吧?”
瓦爾克尼爾稍稍做了一點辯解,劉鈺又道:“好吧,這件事暫且不說。那到了那邊,人頭稅難道還不取消嗎?你們的肉桂工廠,如果征收人頭稅,那不是等于征你們自己的錢?”
瓦爾克尼爾心道廢話,肉桂的錢是公司的直屬財政收益,人頭稅是殖民地地方稅,公司又不撥錢,我們也難啊。
“侯爵大人,我們有我們的困難。您應該明白,移民是要花錢的。而且一些公共建設,也需要錢。”
“人頭稅也是用在公共建設的支出上。而且這也是一個方便的征稅方式……”
劉鈺笑道:“不是方便,是你們的行政能力水平太差。只會搞包稅制。”
嘴上嘲諷著,心里卻想,人頭稅還是土地稅,那都無所謂,反正都是借口。
關鍵是怎么才能在下南洋的時候,錫蘭的華人已經開墾了足夠的土地、并且擁有一支完全可以接手搓肉桂業務的熟練工?
“總督先生,您的企劃書中很明確,絕大多數華人,將來要作為農民,耕種那些當年被葡萄牙人趕走的僧伽羅人的土地。荷蘭作為一個包稅制國家,一個商業國家,可能不能理解土地稅的意義。”
“我個人認為,在錫蘭,完全可以征收土地稅。華人去錫蘭,一部分作為技術工人、一部分去搓肉桂、加工檳榔。但更多的人要去種地,如果規劃的好,土地稅的收益是可以高于人頭稅的。當然,前提是土地得到了充分的開發。”
“而開發土地,需要一定的投資。只要你們追加一部分投資,土地充分開發出來,所得的收益是高于人頭稅的。”
“僧伽羅人是有治水傳統的,我認為貴公司也應該增加一些公共水利設施的投資,這樣也可以征收更多的土地稅。從長遠來看,這種投資是有意義的。”
“一方面,可以改善唐人的生活水平,這是本朝最關心的問題,畢竟他們本朝的國民,皇帝作為天子,他們的君父,是要為臣民的利益著想的。即便將來他們在你們的治下,皇帝陛下也不希望他們生活的過于落魄。”
“另一方面,長久投資帶來的回報,也遠遠高于人頭稅的收益。作為一個主要稅種是土地稅的國家,我認為我有資格告訴你們土地稅的意義,以及對農田水利的持續性投入所得的長期回報。”
這話聽著像是好話,可實際上極為陰暗。
興修水利,肯定需要服勞役。
劉鈺的目標,是苦日子都是在荷蘭時代過的、好日子都是大順來了好日子就有了。
肯定是希望在荷蘭時代,移民們多開墾一些土地、在荷蘭的組織下興修一些水利設施。
這玩意兒,移民肯定吃苦。但等著將來大順一來,這些成果就全歸了大順了,移民自然追隨祖國。
這不是錢的事,如果能用移民作為“免費”勞動力,把水利設施基本布置好,荷蘭只需要付出一些惡名,多花不了多少錢。
如果單從道理上來講,其實劉鈺說的這些都很淺顯,任何一個農業大國都明白這個道理。
但即便這個淺顯的道理,也得跟荷蘭講清楚。
因為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水平,真的是和后世的大英“理藩院”差了太多。
大英“理藩院”能派人去爪哇考察村社的經濟基礎,拿出了“爪哇的關鍵是農村土地問題”的考察報告。
荷蘭人就完全沒搞過。
錫蘭有點樣子,那都是葡萄牙人的遺產。
臟活葡萄牙人都干完了,荷蘭人占了后,撿了個現成的——宗教被強制改宗基督教、舊貴族紛紛逃亡、種姓制度在南部基本瓦解、大量的舊貴族逃亡留下的土地。
反觀荷蘭人的統治手段,粗暴至極,毫無技術含量。
肉蔻多了?殺人,把人殺個三分之二,肉蔻產量就下來了。
丁香多了?砍樹,把樹砍了燒了,產量就下來了。
產量下來,需求不變,價格就上去了。
爪哇土著貴族強勢?合作,對村社土地制度一概不管,強迫種植、貴族分紅。
華人商業能力強?合作,把稅包給華人,自治,只要交錢,一切好說。
在錫蘭就搞一堆泰米爾奴隸干活,奴隸制放在種植園還行,靠奴隸種地、種大米,這不是扯淡嗎?怎么可能有小農的生產水平高?
荷蘭人腦子里就沒有個“收正常的土地稅”這個概念。
錫蘭不是爪哇,就不適合種植爪哇的那些作物,好容易在荷蘭摸索出來的這一套強迫種植制,也不適合在錫蘭。
而且來說,爪哇是封建村社土地制,和封建主合作就行。
錫蘭的上層貴族都跑路去北邊了,根本就沒有封建貴族了,大量的華人移民去了,搓肉桂、摘檳榔也用不掉這么多人,大量的無主荒地,肯定是要小農種植的。
可看了看企劃書,這群人根本就沒有管理小農的經驗。單就這一點來說,大順倒真的是可以自豪無比地說管小農的經驗天下第一,規模移民屯墾,那也是傳統藝能。
劉鈺希望荷蘭對法宣戰的時候,錫蘭已經結束了艱難的開發期,現在看來荷蘭人的企劃純粹扯犢子,這哪行?拿著爪哇的那一套,套在錫蘭上,土地狀況、經濟基礎、土地所有制都不一樣,劉鈺不看長久,就是短期三五年內,也嚴重制約生產力的發展。
“這樣吧,考慮到墾田的難度,也考慮到唐人不易,天朝這邊出一筆錢。”
“一部分,用于購買各種農具、鐵器,我看貴公司的企劃案上,也沒有這方面的計劃,難不成讓移民用手去刨地?”
“另一部分,從印度購買一批耕牛。”
“移民去了之后,編戶齊民,你們仍舊采取甲必丹、雷珍蘭的制度。天朝將購買的農具、耕牛,貸給唐人移民。按照每個雷珍蘭控制下的一個編組,為一個基本單位。”
“天朝的宋代,曾經有過面向小農的貸款方案,但小農的償還風險太差。所以,以一個雷珍蘭的編組為一個貸款法人,提供的耕牛、鐵器等,均以低息,十年還清。”
“你們也組織一批人,進行水利建設。盡可能保障將來這些人都能以小農的身份存在。”
“到時候,免除人頭稅,代之以土地稅。既可以廢除雷珍蘭、甲必丹包稅勒索的惡習,也便于錫蘭的物產豐富起來。”
“當然,站在天朝的角度,是希望這些可憐的唐人移民,能夠越過越好。出海謀生,已然不易。”
“你們實不知天朝有‘仁義’二字,可能你們真的不懂,這可能是你我之間的文化分歧。”
“這件事,我是沒有私心的,純粹是出于‘仁義’和惻隱之心。當然,我們不會干涉你們對錫蘭的治理和管轄,只是讓去監督的官員,順帶做一個貸款機構而已。”
劉鈺心道,錢,還是要花的,不然接手的時候還要再麻煩。但錢,絕不能借給荷蘭人、再讓荷蘭人花出去。日后開戰,根本沒法討債不說,何必讓荷蘭人拿著自己的錢,去做好人?
誰低息提供的鐵器、耕牛?天朝。
誰強迫勞動開墾荒地、修繕水利?荷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