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不是重點。
什么時候變,對大順很重要。
現在執政的,是寡頭派。
基本上,荷蘭現在的選擇,就是二選一。
荷蘭不是后世的那種共和國,也不是純粹的羅馬式的共和國,和瑞士那種也不像、與后面的法一區別更大、神羅內那一堆自由市也不靠邊,而是一個特殊的政體。
上層極度反對平民參政,他們認為,平民參政,肯定會出克倫威爾。
克倫威爾在荷蘭名聲極差,因為曾打的荷蘭割地賠款。
克倫威爾在英國廢了貴族上議院,認為這群貴族都是蟲豸,上議院無益且危害英格蘭人民,和這群蟲豸扯淡,怎么能治理好國家呢?
奧蘭治派擔心荷蘭也把傳統的貴族權力給廢掉,這是荷蘭的傳統,不可輕廢祖宗之法——只要像英國一樣維系傳統價值觀、傳統習慣,就能像英國一樣強盛——他們至今沒想明白到底問題出在哪,只看到了表皮,整個兒一刻舟求劍。
寡頭派覺得克倫威爾權力太大,真要是換個克倫威爾式的人物上臺,他們不說被吊桅桿,最起碼也得被逼著交錢、納稅、造軍艦,敢不交稅就要挨打。
現在沒有克倫威爾式的人物,不用多交稅,最新的一艘90炮戰列艦是1696年造的,裁軍降稅,各省鐵打的老爺管著,豈不美哉?
平民排除在外,只能二選一,寡頭攝政派不行,那就讓奧蘭治親王家上臺唄。
這也就是劉鈺跟康不怠說的“背鍋”,以及他說的要徹底把荷蘭人最后的一點愛國狂熱打沒。
上臺時機,很重要,直接關系到大順下南洋后的荷蘭買辦計劃。
威廉雖然是奧蘭治家族的,可他不是當年軍改無敵的莫里森親王。
雞胸哮喘、性格怯弱、優柔寡斷的威廉上臺,能改變什么?倒不是說雞胸哮喘就不能當名將,但性格怯懦、優柔寡斷,肯定與名將無緣。
再說了,他此時的對手,是如日中天的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是從大順得了木托榴彈和米尼彈技術的法軍。
以及,為南洋準備了十余年的劉鈺,和他背后的大順。
誰上臺,荷蘭都是絕路。但劉鈺需要荷蘭百姓看到,奧蘭治派廢物,他們在臺上迎來了一次次的失敗。
只要寡頭們稍微配合一下,煽動一下民意,即可操控輿論。
再被放一波血,荷蘭就該明白自己的斤兩了,也該接受“回到歷史中應有位置”的宿命。
寡頭們借機再度上臺,對法媾和,接受大順這邊的條件,重組東印度公司。
那時候可就不是劉鈺給出的“剝離對華貿易”這么簡單了。
不過這件事需要慢慢來,反正奧王繼承戰爭已經開打了,最多半年,英法就要逼著荷蘭表態了。
自己這段時間留在歐洲,俄、法的事都簡單,騙科學院大能去京城也不難,唯獨這件事最是重要,正可緩緩圖之。
阿姆斯特丹的這群市民,就是第一步。
此時,碼頭上抽獎已經到了最轟烈的時刻,一些抽中了官窯上等瓷器的阿姆斯特丹市民高舉著自己抽到的禮物,向周邊的人炫耀。
看吧,就算是各國的王室,可能也沒有這樣精致的瓷器吧?這可是東方帝國宮廷的同款!
這和那些東印度公司運回來的外銷瓷可不一樣,最起碼其中的風韻就大為不同:
歷史上滿清搞外銷瓷,甚至搞出過三色旗、攻占巴士底獄之類的奇葩定制釉彩風格,看上去真以為是后世縣城陶瓷廠做的。
荷蘭的代爾夫特抄宜興紫砂壺,紫砂壺面上貼著寫意梅花,看著還真有那么點宜興江南味兒,結果反手就在壺上印個寫實大商標:一只歐洲徽章味極濃的、奔跑的鹿。不知道的,還以為后世造拖拉機和收割機的約翰迪爾,不造康拜因跑去造紫砂壺了。
味不正,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荷蘭人指定是看不懂那些釉彩中蘊含的深層次審美,但看不懂不正是說明高貴典雅嗎?
再說就憑這個京城宮廷同款的名聲,也足夠炫耀了,畢竟此時宮廷奢靡,西邊看法國、東邊看大順、中間有個奧斯曼,但論高端大氣上檔次,大順肯定是更高一層。
市民一陣陣狂歡中,劉鈺示意儀仗準備。
樂聲響起,劉鈺緩緩地下了船,既然此時歐洲還認貴族這一套,他自是拿出大順貴族的做派。
秩序早已用抽獎為名維持好了,抽獎到了一半,戛然而止,阿姆斯特丹的市民也很自然地站好,向緩步走過來的劉鈺行禮。
或是脫帽、或是微蹲。
在精選出的代表大順臉面的高大雄壯的儀仗衛隊的護送下,劉鈺頻頻向阿姆斯特丹的市民揮手致意。
然后登上了簡單搭建起來的高臺,用自己拉丁語底子和這些年耳濡目染以及一年的無聊海上生活學到的荷蘭語,向荷蘭市民致以非常有禮貌的問候。
隨后,就開始了“捧殺”發言。
紙筒和鐵皮卷的簡易大喇叭擺在了那里,劉鈺輕了輕嗓子,對荷蘭一通猛吹。
先是一些正常的兩國交往之類的廢話,避而不談臺灣、舟山、澎湖三大恨。
場面話說完,就開始瞎編。
“你們當然知道,中國是個文明、彬彬有禮的國度。可你們并不知道,去往中國經商的歐洲人中,最受中國的人民歡迎的,就是和我們有著同樣品質的荷蘭人。”
“當然,在宮廷交往最密切的,是法國。但你們應該知道的,法國有傳教士、有貴族,唯獨沒有可以叫人印象深刻的商人。”
淡淡地用荷蘭人才能理解的話,拿法國開了個玩笑。
阿姆斯特丹的市民哄然大笑,因為法國人打仗猛、貴族范,唯獨就是做生意的水平,真的是……
阿姆斯特丹商人常常思索一個問題:與大順宮廷走的那么近、優勢極大、一堆科學院通信院士級別的豪華宮廷外交團、叫voc艷羨對華關系、參與過大順全國經緯線地圖繪制的法國,是怎么在中國熱、瓷器熱、茶葉熱、絲綢熱的時代,把法國東印度公司弄到破產重組的?駭人聽聞啊。
“在中國,一直流傳著這樣的故事。”
“一百五十年前,一個叫威廉·巴倫支的荷蘭人,帶著船隊前往北冰洋。在迷航和風雪中,巴倫支寧可自己餓死,也絕不吃船上的貨物。因為,這關乎信譽。于是,后來北方的那片海,被稱作巴倫支海。”
“我想知道,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這是阿姆斯特丹面上極有光彩的事,就像是在鳳陽府問你們這是有一個靠個破碗打天下、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英雄嗎?
悄悄地調動了一下眾人的情緒,果然,連片的喊聲叫起來,說這個故事是真的,這就是荷蘭的精神!
劉鈺故作感嘆,稱贊道:“以一個不足百萬的小國、縱橫七海,成就了黃金時代,歐洲的大部分貨物都由荷蘭人運輸,靠的,就是這種信譽。”
“而誠信,正是中國所喜歡的美德。正是因為這種美德,荷蘭人得以在葡萄牙、西班牙的天主教傳教士擔任宮廷教師、不斷造謠中傷的時代,依舊獲得了天朝的好感,獲得了天朝貿易的機會!”
“我們天朝有句話,叫言必行、行必果。這樣,才算是一個最次等的‘士’。如果連言必行、行必果都做不到,那是小人,是不值得交往的小人,是絕對不可信任的。”
打著捧殺的念頭,大談信譽,為的就是荷蘭人當初在《奧地利王位繼承基本法》上簽過字,現在是要履行承諾的時候了,可攝政派卻為了荷蘭,騎墻不出力,暗地里還和法國眉來眼去。
當然,這話不能說的太直白,得猛夸荷蘭人守信譽、講誠信。
然后,他就開始胡謅。
從當年天主教傳教士不遠萬里去搬救兵開始,后面就開始胡編。
說本來對天主教是沒有好感的,但就因為這個傳教士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個講誠信的人,所以即便幫的是敵人,大順也就憑這個人的誠信,給了天主教極大的信任和寬容。
包括允許澳門壟斷貿易、允許天主教傳播、允許葡萄牙壟斷瓷器茶葉和絲綢,一年給葡萄牙帶來了千萬盾的利潤……等等,細節為真、大局全假的胡謅。
他是胡謅,可聽他扯淡的荷蘭人不知道這是胡謅,因為他們一直在考慮,為啥葡萄牙人就能在大順獲得澳門、前期還能壟斷茶葉絲綢貿易呢?
合著原來是因為這樣的故事啊?而且這個故事他們也沒聽說過,這一次聽到大順的欽差大臣來講,這還有假?
這個故事本身就有足夠的傳奇色彩,前半段也基本是真的,一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士”,萬里迢迢去組建第十次十字軍東征,在歐洲也確實更合胃口。
說完這個,劉鈺又大談起來了中國歷史上守信和不守信的故事。
從商鞅立木、到張儀欺楚、再到楚國背信棄義……
“外交,是需要信譽的。尤其,對于一個不足夠強大的國家而言。”
“秦國可以外交欺詐,因為他足夠強大,只需要一次欺詐,以后再也不用,靠武力去解決所有的外交問題——把其余的國家都滅亡,就沒有外交問題了。”
“可如果次一等的國家,也搞外交欺詐,那就意味著它的國際信譽將會跌倒低谷,沒有人再信任他們的話。最終導致了它的滅亡。”
“不只是國家,包括商業信譽,這也會受影響。”
“……所以,誠信,是……”
看上去句句都是在說信譽,是美德、是大順能與荷蘭交往的必要條件、是關乎商業信任、關乎國債信心的。
可實際上,后面就是故意下套引誘人去思考的。
荷蘭……是故事里的秦國嗎?有沒有能力把外交問題解決掉——把其余國家都滅了,就沒有外交問題了?
裁軍之后,荷蘭信奉的就是外交官能解決大問題。現在劉鈺這樣說,也是看病下藥,悄悄摻毒。
摻到最后,劉鈺又道:“我聽說,二十年前,荷蘭的國債到期,可是卻湊不出還國債的錢,以至于信譽受損。后續的國債發行都出現了問題。”
“我想,雖然相隔數萬里,東西方文化不同,但你們一定和我們一樣,在信譽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上,看法是一致的。”
“我從遙遠的東方來到這里,一切從誠信出發。伴隨著天朝禁絕天主教,新的貿易份額分配,即將到來。”
“你們阿姆斯特丹人是幸運的,從巴倫支的故事開始,荷蘭人的信譽在天朝就是知名的。我想,你們一直維系的信譽,將會在這一次禁教風波的貿易分配上,給你們帶來好運!”
“連誠信都沒有的國家,不配稱為天朝的貿易伙伴,絲綢瓷器和茶葉,日后可能會實行配額貿易和皇家管制。”
“讓我們致敬東西方的人類通認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道德——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