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俄國不與大順敵國結盟的回饋,劉鈺知道俄國最缺什么,也知道大順能最大程度給俄國的是什么。
那就是,錢。
臉色紅潤的女皇讓劉鈺坐下后,并沒有急匆匆地談貿易和錢的事,而是問到了劉鈺關于瑞典的問題。
“我知道,瑞典大使找過您。那么,您可以告訴我,您是怎么回復瑞典大使的嗎?”
“女皇陛下,我只是告訴瑞典大使,瑞典必然會失敗。而他們在開戰之初,就根本沒有考慮戰敗的可能,所以我告訴他們,應該盡早擬定一份您能同意的條約,以便體面地認輸。”
劉鈺笑了笑,又給出了一個很私人的理由。
“我告訴他們,因為您剛剛登基,地位還不夠穩固。所以您需要一場勝利,來提升自己的威望,并證明您是您父親政策的繼承者。所以您不可能輕易放棄對瑞典的攻擊,法國的調停是毫無意義的。”
既然君主論的那一套,在大順都是一些兩千年前爛大街、宮廷里的人基本都懂的東西,伊麗莎白女皇對劉鈺的這個答案并不驚詫。
確實,這說到了關鍵之處。
至少,明年還會繼續增兵瑞典,一定要把瑞典在戰場上擊敗、主動求和才行。
至于說會要求什么條件,那也要在戰勝之后才能正式開始談,而在戰場絕對勝利之前,伊麗莎白女皇根本不準備接受任何的調停。
法國的拉謝塔迪侯爵一直在調停,因為瑞俄戰爭就是法國唆使的。
這讓女皇相當的不爽,覺得拉謝塔迪侯爵一點都不懂政治,雖然浪漫優雅,花樣也多,討人喜歡,但政治上確實不合格。
這種時候,怎么可能繼續給她施壓,讓她接受法國的調停?剛剛政變沒幾天,登基典禮都沒有舉行呢,這叫整個彼得堡怎么看她?
她政變的口號,是恢復俄羅斯的正統,因為宮廷里之前全是外國人。
所以,德國人是外國人,法國人就不是嗎?
相較于法國的態度,大順這邊就讓女皇舒心的多。
所有的界約,都是之前簽訂的。女皇沒有和大順簽任何關于邊界的條約,大順也沒有借著“擁立”之功,索取更多。
甚至在瑞典戰爭的問題上,更是直接抓住了重點,政治上這場仗必須要打完,要打到瑞典主動求和。
“侯爵大人,您是個聰明的人。和聰明人講話,我可以說的更明白一些。如您所說,瑞典戰爭當然會持續下去,理由也是您說的那樣。但是,對于結果,我本來就考慮著不要過分壓迫瑞典。而現在,有了您信上的建議,我想在戰后合約方面,我的內心更加傾向于您所希望的結果了。”
“那么,就算您不會調停瑞典和俄國之間的戰爭,至少您也給了瑞典人一些建議吧?”
劉鈺也不準備隱瞞,這事兒本就是吃兩頭的。
“是的,女皇陛下。我考慮到您必須要立太子,尤其是您確定不將遜沙皇處死以彰顯你善良的條件下,您的外甥、您姐姐的獨生子,就是最佳的選擇。”
“所以,我建議瑞典人,選舉您未婚夫的弟弟、您外甥的監護人、荷爾斯坦因和石勒蘇益格公國攝政,阿道夫·弗雷德里克,成為瑞典王儲,取代您外甥離開后的空缺。”
“我站在您的角度,或者用我們中國幾千年的歷史經驗來替您考慮,希望您能明白,我這不是在幫助瑞典,而是在幫助您。”
見識過了大順這邊的人對宮廷政治斗爭的理解程度,伊麗莎白絲毫不意外劉鈺認為她會立外甥為太子的想法。
而立外甥為太子的原因,也確實是如劉鈺所說,為了穩定、防止有人再擁立舊沙皇,以及徹底清除梅克倫堡和庫爾蘭勢力對俄國的影響。
不過,讓瑞典選舉阿道夫·弗雷德里克為王儲這一招,卻讓伊麗莎白大感意外。意外是意外,但內心卻很認同。
伸出手做了一個請講的手勢,希望劉鈺說說“站在她”的角度,為什么這件事對俄國有利。
“女皇陛下,三十年戰爭已經過去了一百年。可人們的思維,尤其是一些元帥將軍的思維,依舊停留在三十年戰爭的時代。”
“大順如此,所以才有了持續十余年的軍改,裁撤了三十年戰爭水平的軍隊。”
“俄國在裝備上快一些,但是在戰略意識、戰術意識上,恕我直言,仍舊還是那個時代的思維。”
“雇傭兵、精銳部隊、小國稱霸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國民兵、征召兵、三個月快速訓練的新兵、比拼人口和工業潛力的時代,來臨了。”
“于是,您可以看到,荷蘭、瑞典……這些曾經稱霸過的小國,在新時代都開始了衰落。俄國戰勝瑞典不是偶然、荷蘭不參加當年的的四國同盟戰爭結束后的條約簽訂也不是偶然。”
“瑞典的時代,結束了。哪怕古斯塔夫二世重生,他也不可能將瑞典的一百萬人口,變成一千萬人口。即便戰場上一時勝利,終究也會淹沒在俄國的人海中。這就是新時代的戰略思維,而遺憾的是,很多人的思維方式仍舊停留在三十年戰爭、停留在大順奪取天下的時代。”
“卻擁有了這個時代應該有的戰略思維后,您就應該明白,瑞典很弱。而您的另一個潛在對手,很強。”
“我可以給您講一下,大明帝國的開創者,朱元璋,關于‘先強后弱’,還是‘先弱后強’的討論。”
人的正確思想當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以史為鑒的道理非常正確,只是要確保能夠抽絲剝繭地分析出具體的情況,不要搞出刻舟求劍和守株待兔的故事就好。
俄國的歷史并不深厚,之前也沒有太多施展戰略的機會。
至于中國的歷史故事,伊麗莎白當然沒有聽過那么多,也就是看過伏爾泰寫的一些臆想的東西罷了。
聽完劉鈺稍微改動了一下的、關于先打強的陳友諒還是先打弱的張士誠的故事后,伊麗莎白女皇忍不住點了點頭。
冷靜地想了一下劉鈺關于“時代變了”的論證,內心已經認可了劉鈺的說法。
確實,俄國宮廷里的很多人,正如劉鈺所言,還是在用一百年前的經驗來理解現在發生的事。
兩萬人的決戰就能影響整個歐洲戰局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從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開始普及的燧發槍和刺刀,讓戰爭的規模無法依靠人數稀少的雇傭兵了。動輒數萬、十萬的會戰規模,瑞典人的戰爭潛力確實已經確實不如俄國了,遠不是大北方戰爭時代的瑞典了。
不能想通這一點,那么劉鈺說的先強后弱的戰略,也就毫無意義。因為俄國人此時尚有“恐瑞癥”,基于過去的經驗得出的結論,是瑞典不可小覷。
然而被劉鈺這么一分析,瑞典已經不足以威脅到俄國了。
劉鈺沒說俄國潛在的“強敵”是誰,但這也不用說,肯定是普魯士。
波蘭立陶宛,根本算不上俄國的強敵了。
奇葩的選王制度,成了各國干涉的練兵場,波蘭已經不足以稱之為強敵。
而剛剛嶄露頭角的普魯士,已經讓俄國方面為此側目了。
俄國不管是西進還是南下,都繞不開波蘭。波蘭不足為慮,但普魯士的崛起,讓伊麗莎白清醒地認識到那將是俄國西進的攔路虎。
尤其是現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的戰局,極為有利于普魯士一方,甚至看樣子奧地利隨時可能被肢解。
普魯士強、瑞典弱,這個共識達成之后,劉鈺后面的話也就順理成章了。
“女皇陛下,如果您要全力削弱瑞典、甚至完全地割走芬蘭,必定會引起瑞典的仇恨,以及隨時可能的報復。這使得您在吃掉波蘭、或者將來與普魯士為敵的時候,極為危險。”
“反過來,如果您將瑞典,變成親俄的國王,并保留瑞典體面地投降。那么,瑞典和普魯士,關于波美拉尼亞的爭端,將可以使得瑞典成為您西進時候的一個盟友。”
“當您先擊敗了強敵后,弱小的潛在敵人,也就是囊中之物。”
“所以,我說,我是完全站在俄國的角度上,來考慮這個問題,并給出了建議。”
“而且,我建議您,利用戰場上的勝利,要求瑞典東印度公司的一部分股權轉讓。大順這邊,也會轉讓給您一部分股權。”
“使得成立一家大順、瑞典、俄國的聯合貿易公司。壟斷好望角以東的貿易在波羅的海的專營,從而獲得高額的利潤。”
“這個時代的戰爭,終究靠的是人口和財富,缺一不可。中國貿易品的利潤有多大,您當然清楚。”
“而一樣的,大順也面臨著各國東印度公司壟斷的情況,使得我們無法獲得高額利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轉運的利潤拿走。”
“大順,將波羅的海的貿易市場,賭在了您、或者說賭在了俄羅斯帝國的身上。”
“瑞典太過弱小了,無法得到整個環波羅的海的市場。”
“對俄羅斯來說,西進,是用俄羅斯的劍,為俄羅斯的犁獲得土地。”
“對天朝來說,俄國西進,是為大順的貨物,找到更廣闊的市場。”
“環波羅的海的貿易圈,利潤實在巨大。而這巨大的利潤,也是你我兩國互信的基礎。”
“我既不壓瑞典東印度公司、也不壓丹麥東印度公司,我壓俄國獲得波羅的海的霸權。有霸權,才能控制貿易。”
“我出貨,你搶市場。賺的錢,對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