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俄國的宮廷斗爭,是歐洲一流的。能夠在俄國混亂的政局中敏銳的抓住機會,這位侯爵大人深諳分化瓦解的外交之道。”
“他可以搞宮廷陰謀,那么一樣也可以搞外交上的陰謀。所以我感到恐慌。”
宮廷斗爭,有時候和外交很相似,都需要分化瓦解、合縱連橫。
這一次劉鈺在俄國搞了政變,整個歐洲除了震驚于俄國政變可能會對正在進行的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產生什么影響外,還有宮廷內對大順這邊宮廷斗爭藝術的驚嘆。
歐洲有句話,叫拜占庭式的陰謀。
俄國可能給歐洲一種蠻荒、野蠻的感覺,但就宮廷斗爭而言,卻是一流的。
因為拜占庭的末代公主索菲亞·帕列奧羅格,嫁到了俄國,憑一己之力把拜占庭最擅長的那一套東西,帶到了蠻荒的俄國。
別的不敢說,但至少宮廷斗爭的水平,那真的是跨越式的上升,一步躍到了“不蠻荒”的水平。禁衛軍政變,那也是羅馬傳統,看似粗暴,可不野蠻。
可劉鈺在俄國搞得過于驚艷,給整個歐洲造成了一種游刃有余、勝券在握的感覺。這似乎反過來也證明了,大順這邊積累的宮廷斗爭的水平,絕對高過歐洲各國。
宮廷斗爭繞不過去的一點,就是利益分配。而這與外交,貿易,都是相似的。
只要大順這邊睡醒了,將宮廷陰謀的經驗用對到外交和貿易上,安東尼對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未來,充滿不安,甚至毫無信心。
可現在,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居然還想著伸手談判的事。
甚至居然還想著拒絕大順的一些條件。
居然還想著在駐派緝私巡查這件事上,不能答應劉鈺。以便將來還可以用走私的方式保證貨源。
大議長安東尼覺得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們,真的是瘋了。
看似劉鈺在奧蘭治派那吃了癟、囂張氣焰被打壓了,但他真的不想拖下去了,只希望盡快順著劉鈺的意思,達成勘合貿易,免得夜長夢多。
勘合貿易,也是貿易。
大順要什么,就給什么,既然做不到以武力迫使他國東印度公司解散、又做不到以武力威脅大順只與荷蘭交易,那么就只能學會順從,學會恭敬。
這和明末時候可不一樣,明末時候荷蘭可以一家獨大,可以扶植鄭芝龍搶劫去馬尼拉的商船,迫使大明海商不得不去巴達維亞貿易——跑馬尼拉是賺錢,巴達維亞的確是給的價格低,可去馬尼拉九死一生,去巴達維亞還能少賺點。
那是因為除了葡萄牙,各國都沒有在岸上交易的資格。馬尼拉也需要大明的海商,把貨從福建運到馬尼拉。
大明也沒有什么遠洋艦隊,商船被劫也沒法反制,或許也根本不怎么關心。火攻船戰術,近海有效,但在遠洋作戰就不行。
現在呢?現在各國東印度公司都直接在岸上交易,怎么劫?
開關商館貿易,就杜絕了中國海商這個二道販子群體。
沒有中國海商這個二道販子了,英法瑞丹等直接在海關裝貨貿易,這怎么壟斷?
劫英國的船?劫法國的船?
英法或許在東南亞打不過荷蘭,可阿姆斯特丹也不能飛走,所以明末的那一套現在沒法用。
而且,大順對日開戰,也亮出了艦隊的肌肉。
現在敢這么干,就等著大順聯合那些早就看荷蘭東印度公司吃肉不爽的各國,聯合起來毆打荷蘭在東南亞的勢力了。
大順對日開戰亮出的肌肉,讓荷蘭學會了恭謹和尊重。
但還沒學會正確認識一個龐大帝國的野心應該有多大。大順根本沒想著聯合他國,而是準備自己吃獨食。
安東尼總覺得,既然大順想要談,那就意味著大順沒想過開戰。
即便不考慮大順開戰的可能,當劉鈺在彼得堡讓大順在歐洲驚艷亮相之后,荷蘭這邊的主動權就徹底喪失了。
之前的迷之自信,源于認為大順和他們不同,甚至懷疑大順根本不懂外交的合縱連橫,也對歐洲局勢不了解。
就像是一個神話故事里的存在,強大,但卻虛幻,不會出現在現實中,也就不需要考慮大順的主動,以及大順主動作為帶來的一連串改變。
而劉鈺在彼得堡做出了好大事,就是將那個歐洲仿佛只存在于故事中的大順,拉到了現實位面。
大順的故事再精彩,相隔數萬里,到了歐洲只能是虛幻的傳說。
彼得堡的故事再粗暴幼稚,畢竟在歐洲,近在咫尺,震驚錯愕。
不但如此,還通過這一次驚艷地亮相,讓歐洲各國明白一件事:天朝不但懂你們西方的這一套,不但懂而且非常懂。
一旦戳破了這層窗戶這,荷蘭人就該明白他們在貿易談判上完全喪失了主動權。
甚至于,確切的說,能繼續和大順貿易,就是靠天子的恩賜。
今日天子恩賜荷蘭、打壓葡萄牙;明天恩賜葡萄牙、打壓荷蘭;后日恩賜法國、打壓英國……只要不徹底把大門關上,就有的是機會搞這種恩賜:互相競爭關系的各國東印度公司,就是天子有資格談恩賜的基礎。
雖不好聽,卻是現實。
少了荷蘭的貿易,英國瑞典丹麥法國吃不下嗎?照樣還是那些金銀,對大順的出口貿易有什么影響?
現實是大順想要走到歐洲自己貿易,可是歐洲各國關稅壁壘高筑、重商主義橫行,使得荷蘭想要反制大順都沒機會。
如果要是荷蘭開放了貿易,不考慮荷蘭脆弱的手工業和東印度公司的壟斷權,那如果大順對荷蘭禁運,荷蘭也可以劫在大西洋的大順商船予以反制。
然而歐洲沒開放,大順的船來沒辦法來歐洲賣貨。
那怎么反制?
劫船?那不是反制大順,那是沒事找事和英法瑞丹開戰,是生怕荷蘭本土這么多年沒遭到戰火洗禮了。
因為歐洲的不開放和高關稅鎖國政策,導致了大順全然拿到了貿易談判的主動權。
大順只要不對整個歐洲開戰,就能分化瓦解,分別制裁。
制裁或者貿易禁運荷蘭,英法瑞丹各國都要三呼萬歲;反過來,也一樣。
而這一切,正是因著彼得堡那場驚艷的亮相,讓荷蘭的大議長想通了。
當仿佛虛幻的故事里的異域大國,走出了故事,走入了現實之后,就要用正常的思維去對待了。
一旦虛幻的帝國走進了現實,歐洲外交人才把大順看成一個現實的國家,以至于不得不去考慮的時候,哪怕稍微一丁點的理性和邏輯分析能力,也會得出大順拿到了貿易談判主動權的結論。
安東尼甚至慶幸于自己先想明白了,否則還是以前的思維方式,沒有理解此時和過去的區別、沒有把握現在和百年前的異同,這場談判死硬下去,引發的后果將是嚴重的。
他想,真要是談崩了,劉鈺絕不會放過荷蘭,各國東印度公司也會興奮地搶走荷蘭的中國貨份額,愉快地瓜分掉荷蘭經營了百余年的中國貨市場。
朝貢……就朝貢吧。
總比連朝貢都沒機會要強。
東印度公司董事這些蠢貨,依舊還在用那種古舊的思維去考慮一切,竟然還想著在這種情況下和大順討價還價。
安東尼心想,你們憑什么討價還價呢?
一個貨源壟斷商,七八個等著買貨的銷售商,而且這些銷售商絕不可能聯合的情況下,一個銷售商居然要和貨源壟斷商討價還價?
這不是瘋了。
這是標準的荷蘭商人式的吝嗇,趨小利而舍大利。
看著眼前的東印度公司董事,大議長安東尼也是有苦難言,這些人的愚蠢和短視,終究會帶來慘痛的代價。
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此時心中頗多不滿,覺得全然答應大順的條件,實在是咽不下這骨子驕傲。
眼看大議長這邊是定死了要和大順盡快達成協議,東印度公司的董事也只能順勢問道:“大議長閣下,即便要盡快和大順這邊簽訂協定,那么是不是由公司出面去談?”
大議長安東尼非常明確地搖搖頭。
“公司只能參與,有幕后建議權,但劉鈺是不可能允許你們作為簽約代表的。”
“大順那邊,不承認東印度公司是個政治實體,劉鈺作為中國大皇帝的全權特使,也絕對不會允許坐在談判桌對面、與他對等談判的,是七省共和國下屬公司的董事會。他會認為,這是外交侮辱。”
“對不起,這不是我能改變的,這是他們的要求,而且現在談判的主動權在他們手中。”
非常堅定地表達了東印度公司沒資格和大順談判的意圖后,東印度公司的董事臉上有些不快。
在東印度公司看來,這是聯省議會在借機剝奪東印度公司的一些權力。
這是勾結外部勢力,來趁機打壓本國的公司!
按照規定,東印度公司是要每年公開一次財務報表的。但東印度公司從來都是把議會的決議當成個屁,十年才給聯省議會個面子,把完美做完假賬的公司財務報表公開一次。
聯省議會唯一能控制的,也就是在南洋的巴達維亞總督人選上,有一定的選擇權。
但也不過就是東印度公司出個名單,聯省議會從這份名單里選,做個樣子。
可如今大順這邊要搞勘合貿易,甚至可能會組建中荷聯合緝私艦隊,這就給了聯省議會一個加強對巴達維亞控制的機會。
繞開東印度公司和大順去談,那對華貿易,到底是聯省議會或者執政官的集權內閣負責?還是東印度公司負責?
政府把手伸的太長,那是任何公司都絕對不愿意看到的情況。
東印度公司董事心想,勘合貿易,可以。
但點對點對接的,應該是東印度公司和大順帝國,而不是七省共和國和大順帝國。
繞開公司,大順和聯省議會對接,在巴達維亞貿易。那巴達維亞總督,是七省共和國的巴達維亞總督?還是東印度公司的巴達維亞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