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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零章 你只是枚棋子(七)

  荷蘭的所謂朝貢和勘合貿易,和下跪其實是一模一樣的。

  就倆人的時候,別人都看不到的情況下,其實跪也就跪了,跪完了又有錢又不用挨打。

  但若是周圍圍著一大群人,眾目睽睽,這一跪的分量可就真是沉重萬分了,尋常人哪怕打不過也絕不會跪下的。

  在等到普魯士全殲了奧地利洛林親王軍團的日子里,劉鈺已經和七省聯省議會簽訂了勘合貿易的條約。

  別的條件還好說,但荷蘭人咬死了要低調處置,類似于傳說中在單膝跪還是雙膝跪的問題上扯淡簡直一模一樣。

  至少,這個條約是不能炒作、不能公布的。

  劉鈺也正樂于如此,假裝不同意,之前又扯了一個月的淡,總算是在那場會戰發生前,假裝“勉為其難”地接受了。

  算算時間,估計普魯士大勝的消息,大約一周就能傳到這邊。

  而戰場距離維也納很近,奧地利那邊很快就會接受現實,選擇割讓西里西亞讓普魯士退出戰爭,這里面有個大約十天左右的時間差。

  劉鈺身邊的心腹人如今也都知道了劉鈺的打算,出謀劃策群策群力,自是明白劉鈺緣何如此高興。

  康不怠眼見劉鈺欣喜,賀道:“公子所謀者,已成了八分。如今只待局勢有變,借著那艷俗小報,仔細介紹一下‘朝貢、勘合貿易’是什么意思,便可至荷蘭群情激憤。說不定,就要火燒省議會、打砸我等駐扎使館。”

  “既是那英國國王,是奧蘭治派威廉的岳父,這英國調停的消息,一旦奧地利人接受,定會快馬加鞭告知于女婿,以助其上位。”

  “一來此人羸弱委頓,我看多半活不長;二來既說這安妮長公主,眼高于頂,覺得英國文化不知道比荷蘭高到哪里去了,心念故國與父兄;三來這夫妻二人至今尚未有活著的子嗣,一個流產、兩個胎死腹中,此事舉國皆知,我看多半也生不出來了。”

  “而歐羅巴又素來有‘牝雞司晨’之風,我若為英王,定會想發設發扶女婿上位。待女婿一死,自家女兒成了荷蘭執政,這荷蘭豈不親英?況且公子也說,英荷之間因著貿易一事,矛盾重重,這更促英人試圖加緊對荷蘭的掌控。”

  “若此,聯省議會這邊只知道普魯士大勝,驚慌失措;而奧蘭治派則可提前知道調停休戰只是,定是欣喜連連,渴望參戰以撿便宜。”

  劉鈺大笑道:“仲賢啊仲賢,正合我心。我也是這個意思。”

  這就是在利用一個信息差,來讓荷蘭的政客們在臺上賣力表演。

  康不怠所說的英國方面的心思,劉鈺也頗為贊同。

  女人當了國王,不一定肯定偏向父兄。本國人嫁出去當個國王,也未必向著舊國。

  俄國那邊的葉二就是個例子,一個德國女人恨不得把德國吃了。

  但葉二和安妮有個極大的區別,葉二去了俄國,就下決心學俄語、入東正、一心要當一個合格的俄國人;安妮長公主到了荷蘭,對身邊人橫鼻子瞪眼,整天說荷蘭土鱉,心里對故國那是高傲的深沉。

  這性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奧蘭治家族的威廉那身體……不說短命吧,但估計是真活不長。英國這邊扶植其上位,最終讓女兒上位的可能性,可謂極大。

  劉鈺和英國的關系很不好,沒辦法合作,但是雙方此時的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扶奧蘭治上位,這就可以“單方面默契”地配合。

  算算時間,估摸著多半此時在奧地利,特蕾莎女王已經答應英國的調停了:只要割了西里西亞,讓普魯士退出戰爭,英國是樂于給奧地利一大筆錢、甚至派兵參戰的。

  這叫禍水南引,以求奧地利能干法國,沒錢咋辦事?

  但消息傳到奧蘭治派這邊,還需要一段時間,自己準備的這一把將荷蘭人民的愛國情緒點燃的大火,現在還不能放出來燒。

  一旦把那把火放出來,估計自己補貼開辦的那份黃色的震驚小報,就要被取締搗毀了。

  在被搗毀之前,要盡可能把其價值壓榨干凈。

  三兩日后,一早,很多荷蘭人都在等著賣報的。

  中國人開辦的這家報刊,價格很便宜,算起來可能連成本都未必夠。同樣的和數量,價格要比其余的報紙低好多。

  買了之后,看完了也可以廢物利用。

  或是撕下來用來卷煙、或是擦屁屁、或是收藏起來,日后當個故事讀本看,都是很值的。

  除了便宜之外,內容更是絢爛多彩、五花八門,而且有時候只是瞟一眼粗黑的標題,就會叫人血脈賁張,心里癢癢的。

  從非常正經的政事評論、到次正經的經濟走向,再到每版都會叫人自發傳誦的“荷蘭笑話”,這是中上層可以明著看的原因之一。不會因為拿著這樣一份報紙,就以為只是為了看第三版的東方的床笫樂趣、第四版的血腥暴力艷情故事連載、第五版的東方異域風情介紹……

  今日和往常一樣,正是發行的日子,許多等著買報的荷蘭人向往常一樣,正準備直接翻到第三版的時候,卻發現今天的內容格外正式,幾個版面加在一起,居然只是一篇文章。

  很多人誤以為自己買錯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特色標題的“震驚體”,才確信自己沒有買錯。

  標題風格一如既往。

  《震驚!歐洲最閃爍的將星正在冉冉升起,他復刻了漢尼拔在坎尼會戰的天才指揮!奧地利被肢解已成定局?》

  這是一場戰役介紹,但內容極為詳實,從一開始的戰略分析、矛盾起因、再到戰役經過,足足數萬字。

  上面還很貼心地畫了布陣圖、戰場圖示,用粗淺易懂的語言,描繪出了一個“天才”統帥。

  雖然,事實上,這場仗“天才”的水份很大,至少天才是不可能在頭一天晚上的宿營問題上犯那么大的錯。

  也雖然,戰場的很多細節,分明只是意外,但劉鈺好說也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三國演義》的人,以“錦囊妙計”、“盡在掌握”為核心,將腓特烈愣生生吹成了一個智多近妖的形象。

  第一天晚上宿營的失誤,被劉鈺吹成了“故意如此布陣,以露出破綻,吸引奧地利人主動進攻”。

  第二天早晨得到消息后的震驚,被劉鈺吹成了“騎兵回報奧軍欲襲查圖西茨,眾將皆驚,然腓特烈笑曰正合吾意,敵已破矣;查圖西茨的德紹親王打開錦囊,心中便安,依此布陣,乃誘奧人前來”。

  明明是無心插柳一般的騎兵繞后等待戰機,被劉鈺吹成了“在坎尼,漢尼拔讓500名詐降的凱爾特人,身藏短劍詐降被安置在羅馬人的側后;腓特烈化而用之,讓500名騎兵超大范圍迂回,躲在了奧地利人的側后,等待最后一擊。”

  明明是真的守不住查圖西茨了,被劉鈺吹成了“漢尼拔故意讓中軍后退,讓羅馬人朝中間擠壓,最終完成了合圍;腓特烈故意讓查圖西茨失守,讓奧地利人朝中間擠壓,為側擊的完成做了最后的準備。”

  他將戰場上那些轉瞬即逝的戰機,全都描繪成腓特烈盡在掌握早做好的安排。

  這形象,立刻就不一樣了。

  在懂軍事的人看來,其實原始的真實版本的,更顯腓特烈的本事。能化被動為主動、能抓住轉瞬即逝的戰機做出調整、能在不利的局面上扭轉敗局,這才是真名將。

  但絕大多數普通人,甚至于此時歐洲領兵的那些統帥大將們,也沒幾個懂的。自然這種智計百出、謀劃一切、錦囊破敵的版本,更彰顯腓特烈的強大。

  為了讓一些懂行的人也覺得這不是胡吹,劉鈺還很細心地加入了一些普通人不喜歡的、理性數據一般的“側擊的優勢”、“縱隊橫隊轉換”等真正的干貨。

  他要把腓特烈吹上天,這樣才能讓英國更加恐懼漢諾威被攻下、才能讓英國更加努力要拉腓特烈當盟友,至少,是個絕對合格的打手。

  英國,劉鈺暗喻的,便是英國就是迦太基,而且是能魔改后能把羅馬海軍打出屎、海軍無敵的迦太基。

  所以,一個海軍無敵的迦太基,當然會喜歡一位智計百出、陸戰無雙的漢尼拔。

  他這么吹,毫無外交上的壓力。因為大順現在的盟友,是法國,而法國和普魯士如今同盟,所以猛吹普魯士,法國人還覺得劉鈺幫了大忙呢。

  至于吹的目的,無外乎是為了將來,也為了給荷蘭這邊施加壓力,讓政客好好表演。

  而吹的風格,這還得感謝那位在俄國認識的拉謝塔迪侯爵。那位拉謝塔迪侯爵,是夾帶私貨的高手,雖然被后人諷刺為“客廳家家酒”水平的政治斗爭,但此人夾帶私貨的本事可謂開創一代先河。

  歷史上,那封后來傳遍了歐洲的所謂的《彼得大帝的遺囑》,或者叫彼得的野心,真正成型流傳至今的版本,歷史上就是那位拉謝塔迪侯爵最終定型的。之前就已出現一些傳聞,但就類似于羅貫中和三國的關系,這遺囑能一直成文傳到后世,還是拉謝塔迪侯爵整理成了流傳最廣的版本。

  因為他被女王白瓢了不說,還因此在法國蹲了監獄,出來后對俄國充滿了恨意。之前叫伊麗莎白小甜甜,后來寫書就比牛夫人還要難看,丑陋又邪惡,說女皇是個嫉妒狂,特別喜歡殺漂亮女人,還用鐵鉤子鉤漂亮女貴族的舌頭、因為某侯爵夫人的腿比較修長好看就叫人把腿砍了……

  至于流傳最廣的那個全面版本的《彼得大帝遺囑》里,拉謝塔迪侯爵是加了私貨的遺囑里居然出現了拉謝塔迪侯爵的名字,彼得說這個法國人很有能力、手段高超,將會是個可怕的對手云云。

  可彼得死的時候,這小伙子也就22,剛出道,彼得怎么可能在遺囑里寫這么一個無名小卒標準的軟廣套路,這是個私貨高手再說就其政治手段、外交手段、以及后來在羅斯巴赫會戰中的表現來看,彼得憑啥覺得他會是個可怕的潛在敵人?

  這種故事,真的是東西方通用。想來過去有、現在有,日后也一定還會有編造邪惡傳說、編造名人名言、傳播謠言扭曲形象、夾帶私貨抬升身價、故事里暗藏廣告的事發生。

  劉鈺自是有學有樣,這邊狂吹腓特烈,也夾帶了私貨高端地吹了一波大順的參謀。

  和拉謝塔迪侯爵印刷刊發的那個版本的《彼得大帝遺囑》是一樣的風格:猛吹彼得大帝的野心、雄心,然后加一句,彼得大帝說拉謝塔迪這個小伙子很可怕、有能力,雖然只是一筆,但就是這一筆,那也提升了極大的身價。

  劉鈺是猛吹腓特烈堪比漢尼拔轉世,然后把大順參謀的形象,塑造為“龐統獻連環計時的徐庶”、“雞肋為令時候的楊修”,普魯士眾將都看不出的時候,唯獨大順參謀看出了腓特烈的布局。

  再加上化用攸曰:“吾曾教袁紹以輕騎乘虛襲許都,首尾相攻。”操大驚曰:“若袁紹用子言,吾事敗矣。”橋段的“大順參謀曰,奧軍該如何如何。腓氏大驚曰:若奧軍如此,吾事敗矣”。

  既不喧賓奪主,又悄悄地把大順的軍官團吹成了不可戰勝,打仗的計謀見得多了。

  既是要壓榨這份補貼了不少錢的黃小報的最后一點價值,自是要榨干最后一滴。

  至于腓特烈到底能不能打,劉鈺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把腓特烈、把普魯士,當個工具人。

  反正大順也沒機會和普魯士交鋒,而歷史上要不是伊麗莎白早死,普魯士早崩了,這都無所謂。

  吹噓完、夾帶完私貨后,又非常專業地分析了一下此戰之后的戰略局勢,用普通人都能懂的話語,描繪了一副“奧地利的北意大利軍團和匈牙利軍團這支最強的野戰軍團,已經被法、普、巴三國,圍在了慕尼黑。一旦此軍團被消滅,奧地利被肢解已成定局,法軍駐扎在奧屬尼德蘭地區的軍團,也將無需與布拉格軍團互成犄角,可以直撲漢諾威”的態勢。

  他心里明鏡似的,普魯士這邊把騎兵都丟了,當了棄子,普魯士其實也打不下去了。

  但他一句不提。這就叫說的基本都是實話,但只說部分實話。

  不過他還是不懷好意地提了一句:照這個局勢先去,法國駐奧屬尼德蘭的軍團,就可以徹底放飛自我了。不然,這支軍團是不能動的,要隨時最好支援波西米亞方向的準備。

  至于被解放出來的這支機動野戰兵團,是真的如法國人所說去打漢諾威,還是就近來荷蘭……那就要看荷蘭人自己選擇相信哪一個了。

  這,似乎不取決于法國人的信譽,而取決于荷蘭到底能不能解決集權和稅制變革問題,組織起一支野戰軍團,開赴南部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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