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荷后英,是大順當帝國主義的國策樹,先后順序萬不可錯。
杜普萊克斯其實手里還有一個劉鈺想要的東西,那就是在本地治里的泊靠權。
本地治里有要塞、軍港,距離錫蘭很近很近,基本上如同從從威海港到平壤。
隨行的參謀們根據在南洋宣慰的考察,基本制定了幾套攻擊計劃。
若是能夠先把一部分部隊運送到法國的殖民地,在本地治里囤積一些補給,打起來就更加容易了。
但杜普萊克斯對荷蘭是沒興趣的,他認定在印度,法國的大敵是英國。
劉鈺對英國沒興趣,他認定現在不能對英開戰,大順要先搞定荷蘭,不能英荷一起打,否則真的容易出現出口危機。
中法之間有共同敵人和共同利益。但是劉鈺和杜普萊克斯這個印度總督之間,卻缺乏可以互相交換的利益。
雙方想要合作,只能互相欺騙,勾心斗角,只看誰的段位更高一些。
“杜普萊克斯先生,你看這樣是否可以?天朝海軍正好也需要一次遠洋鍛煉,我回國后,組織海軍進行一場遠洋鍛煉,目的地就是印度地區。”
“在此期間,你可以大張旗鼓地宣傳大順和法國之間的盟友關系,也可以故意做給英國人看,以示大順的海軍在法國的港口泊靠。”
“以此,來威懾英國人不會首先動手。但是,如果英法之間真的在印度爆發了沖突,我朝,至少在官方上,絕對不會對英國開戰。”
“鑒于我們之間的關系,我能幫你的,也就到此為止了。主要還是威懾一下英國人——我更傾向于此時您不要在印度對英開戰,盡可能保持克制。大順艦隊抵達,只是為了對英國造成威懾,你可以用此威懾,但也僅僅是威懾。”
“我們既不組成聯合艦隊,也不參與戰爭。如果英國人識破了我們只是威懾,不敢真的對英開戰,那我們也只能撤走。”
杜普萊克斯沒想過劉鈺的胃口會那么大,想要一口吞掉整個荷蘭東印度公司。但他也不傻,想著大順可能會對荷蘭有所動作,這時候所謂的“遠洋訓練”,怕不是那么簡單。
“侯爵大人,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
“為了防止荷蘭艦隊的支援,您需要將艦隊駐扎在本地治里,用于攔截從印度洋方向前往爪哇地區的荷蘭艦隊?”
劉鈺哈哈一笑,說道:“這是您的理解。我更在意結果。對您來說,區別不大,都可以威懾到英國。”
杜普萊克斯問道:“如果荷蘭對我們的殖民地發動進攻呢?”
“我保證,如果荷蘭因此發動進攻,我們當然會參與防守。”
“如果是英荷聯合艦隊呢?”
對此反問,劉鈺微微一笑。
“這不是一百年前了。也不是西班牙、葡萄牙獨霸對華貿易的時候了。在印度洋以東,不可能存在英荷聯合艦隊。如果萬分之一的幾率確有此事,我亦可保證在印度地區對英開戰。”
杜普萊克斯也知道,英荷聯合艦隊的幾率很小。細細一想劉鈺的提議,似乎也算是比較合理,對雙方都算是有利。
如此一來,確實可以威懾到英國。那么主動權就在自己手里了,自己若是想打,就可以先手。而在印度地區,凡爾賽宮只要把自己放回去,自己存了想打的心思,哪里會找不到借口呢?
“好的,我對侯爵大人的提議,很感興趣。我們可以允許貴國的軍艦在本地治里停靠。也會盡量幫助貴國準備補給……對公司而言,只要您的金銀到位,在印度就能滿足您的補給需求。”
“另外,公司希望能夠獲得一批槍械,貴國的槍械和火炮價格,以及運輸成本,都低于從法國購買。”
劉鈺點點頭道:“這是沒有問題的。我們當然不可能如同征伐準噶爾一般,從內地準備補給。我們會直接支付金銀,也可以用貿易品進行抵押賬目。”
大順在印度沒有什么立足點,不找法國人幫忙還真不行。下南洋的整體計劃,就是關門打狗,錫蘭這個大門是一定要先關掉的。
補給問題,大順也該嘗試一下靠貿易公司轉賬,就地補給,最終合算的辦法了。如果這一次可以嘗試成功,亦算是為日后積累經驗,日后想要在海上擴張,肯定還是要靠貿易公司就地購買的。
順便還能嚇唬嚇唬英國人,迫使英國朝印度增兵。
此消彼長之下,法國既然難以同時維系四個戰略方向,英國人又有制海權、又在印度增兵,這樣法國將來放棄印度的條件就更成熟了。
杜普萊克斯既然答允了,劉鈺也不去猜測除了用來威懾英國之外,杜普萊克斯是否還有別的心思。
反正指揮權在自己手里,他杜普萊克斯若能借此干出什么事,那是他杜普萊克斯的本事,只要不妨礙自己進攻錫蘭就好。
兩人的會面還是達成了很多成果的,杜普萊克斯是印度的地頭蛇,印度的一些事,不用和凡爾賽宮打招呼。
縣官不如現管,本地治里這邊的事,還是和杜普萊克斯單獨談更合適。
看上去,劉鈺是讓了個芝麻、給了個西瓜。
不同意法國打著大順的旗幟,卻要派艦隊去威懾英國,讓法國狐假虎威。但實際上,還是為了把主動權把握在自己手里。
法國人可以用旗幟搞事,一旦授權,就控制不住了。
但若派艦隊肯定是大順的人管著,法國人動不了歪心思。
他和杜普萊克斯之間的瓷器一般易碎的友情,其實也持續不了多久。
一旦大順拿下錫蘭,想要和法國繼續保持合作,讓法國替劉鈺的目的在歐洲、北美流血,印度這邊大順肯定是要賣一次法國的。
現在看來,兩個人談的還是比較愉快的。關于印度問題的大方向,算是達成了共識,于是杜普萊克斯以私人關系和情面,向劉鈺請求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法國的《棉布禁止令》。
杜普萊克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玩意兒,遞給了劉鈺。
是一塊鉛塊,很小,上面還因著小小的編號,還有算是比較精巧的卡扣。
“這是鉛封。我們公司所有的中國和印度的紡織品,都必須加上這樣的鉛封,以確保已經支付了足夠的關稅,才能售賣。但是,荷蘭人已經掌握了仿造鉛封的技術,足以以假亂真。”
“事實上,鉛封防偽,本來是為了杜絕公司走私。但現在,公司不能走私了,荷蘭販子和英國販子,卻利用他們掌握的仿造鉛封技術,大肆走私。這個規定,已經有些過時了。”
“和您想的不一樣。我們法國,也是有《棉布禁止令》的。去年一年,腳下的魯昂地區,就起訴了70多起穿棉布的犯罪活動。”
“魯昂有很多紡織廠,也有棉紡織廠。但是,我們的棉紡織技術,很難達到貴國和印度的水平。而且,新大陸的棉花也沖擊了本地的一些傳統產業。”
“你也知道,科爾貝爾閣下遺留下的行業標準化問題。魯昂地區擁有法國唯一的許可生產的棉布標準——只有緯線是棉紗,經線不能是棉紗——如果全用棉紗,我們的紡織水平很難將布匹織的結實,而且棉花的價格也相對更高。”
“但其實禁是禁不住的。這樣禁下去,我們公司沒辦法把貨賣進來,可是那些仿造了假鉛封逃避關稅的荷蘭人和英國人,卻一批批地將印度布、貴國的金陵布、松江布走私進來。”
“對紡織作坊主而言,《棉布禁止令》看似對他們有利。但實際上因為荷蘭和英國的走私,形同虛設。”
“對公司而言,實打實地受到了損失。”
“唯一有利的,反倒是那些荷蘭和英國的走私販子。”
“我希望侯爵大人這一次前往凡爾賽宮,面見國王陛下的時候,能夠就貿易問題好好談談。”
“即便不廢除《棉布禁止令》,也或許可以采用增加貿易量的辦法。公司和貴國之間,達成貿易協定,穩定進口更多的棉布。”
和后世被歐洲忽悠的大多數人認為的歐洲的自由貿易導致了繁榮不同、甚至相反。
此時的法國也有棉布禁令,而且被抓到穿“不合法”的棉布,是要判刑的。
甚至比英國還要嚴格。
英國有兩個漏洞:一,本土制造的,只要不是純棉的,就能銷售;二,外面進口的棉布,只要交百分之三十五的關稅,并且是白布、并且在國內進行印染,是可以銷售的。
這倆漏洞,其實超大的。可以鉆。
但法國這邊,要嚴苛的多。魯昂地區可以生產一部分混紡棉布的原因,不是因為法律規定可以普遍這么生產,而是因為本地的那幾家工廠,都是在凡爾賽宮有關系的關系戶。
杜普萊克斯拿給劉鈺看的那個鉛墜子,實際上坑的最慘的,是法國的東印度公司。
因為法國東印度公司的老家,在法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真出了事法國是要抓人的。法國可是號稱“歐洲小中國”,集權程度極高,本國人敢偽造防偽標志、公開挑戰關稅和稅務系統,還是這么大的公司,那是活得不耐煩了。
可荷蘭、英國這邊,很快就弄出了假的鉛封,而且是既跑得了和尚也跑得了廟,或有走私販子沖著法國的緝私船大喊:狗日的,有本事來倫敦抓老子。
法國的東印度公司都破產重組過兩次了,能把東印度公司弄成這樣,和法國極端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有很大的關系。
公司也需要錢,也想賺錢。
杜普萊克斯對印度財富的認知,是“土地稅和人頭稅”,而不是“傾銷市場和原材料產地”。
準確來說,真要是放開關稅,是法國傾銷印度,還是印度傾銷法國,這都是個問題。
杜普萊克斯認為占領印度,需要一段時間,也需要大量的資金。
錢從哪來?
靠山吃山,東印度公司當然要靠貿易了。
可法國的亂七八糟的禁令太多,可以賺大錢的棉布,卻有《棉布禁止令》。
故而杜普萊克斯希望劉鈺通過中法之間的關系,達成一種類似于“勘合貿易”的定額貿易方式。
杜普萊克斯可以進口印度棉布,但想都不用想,說進口印度棉布、放開關稅,凡爾賽宮肯定不會同意。
但中法之間既然有密切的合作,由劉鈺提出中國方面的請求,讓東印度公司可以多進口一些中國棉布,這就可以獲得極高的利潤,從而支撐杜普萊克斯對印度的野心。</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