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對路易十五不太熟悉,最多聽過一些段子。
但既然是段子,真假就很難說。
就如同法國那個著名的段子,瑪麗王后問“沒飯吃,為什么不吃奶油蛋糕”,源于東學西漸,啟蒙學者以“何不食肉糜”這句話編出來的;再比如后世傳聞的元末大起義,八月十五吃月餅、殺韃子,源于印度土兵起義用印度拋餅聯絡傳遞信息,被消息靈通的南洋會黨借用傳播為典故,效果絕佳。
這種穿鑿附會講段子的事,東西方都很熟練,靠段子去了解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
不過路易十五這樣的君主,劉鈺以中華之史為鑒,倒還是可以摸出一些脈絡的。
他年幼登基,本來繼承權輪不到他,但是順位排在他前面的都死了。
登基之后,有人攝政。某個后來當宰相的人,在他年幼的時候做他的講讀,對他非常嚴厲。
這位講讀成為了宰相,獨攬大權許久,制定了一些列的政策和改革。
這位既是宰相、又是家庭教師的人一死,他就推翻了宰相死前的許多既定政策。
這位宰相一死,他就要廢除宰相,大權獨攬,認為若由宰相,朕將何以治天下。
他在任上打了勝利的三大征,四國同盟戰爭、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
但在去世前,打了一場失敗的、讓法國財政崩潰、徹底喪失了霸權地位的七年戰爭,再也無法壓制盎格魯薩克遜蠻夷的崛起。
法國沒有太監傳統,所以這位路易十五就相信情人,讓情人為自己出謀劃策,同時還讓情人監督大臣們的舉動。
這可能區別在于,中華區的那位,親媽活著;而法國區的這位,親媽死的早,故而對女性,尤其是成熟一點的女性特別特別的在意,渴求母愛代償。
或曰,波旁之亡,始于路易十五,亦不為過。
和這種人打交道,就得摸清此人的心態。
幼年登基沒有親政,祖輩還有一個太陽王武功卓著大權獨攬,自己之前要做什么事都被宰相反對,現如今宰相還沒死就要廢除宰相獨攬大權,這種人此時最缺的就是“認同、贊許、夸獎”和拍馬屁。
心里有了這么一個大致的判斷,劉鈺決定這一次凡爾賽之行,將用上他來歐洲以來最為恭謹的態度,溜須拍馬,盡可能和路易十五建立良好的私人關系,從而在對待荷蘭的問題上,達成一份對大順相當有利的分贓條件。
在荷蘭,私人關系用處不大,利益集團盤根錯節,開個集權的會開一年屁都沒解決。
在俄國,私人關系倒是有用,沙皇權力可比荷蘭的執政官和大議長大多了。但是俄國那邊的那個女人太精明,腦袋相當清醒,私人關系換不來什么有利的東西。
唯獨法國。
集權,很集權,國王權力極大。
水平,很一般,國王不是雄主。
這樣的情況,私人關系就非常有用,也能換來非常有價值的利益交換。
只是,使節團剛剛抵達巴黎,路易十五的面還沒見到,已經得病也深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紅衣主教和丞相弗勒里,就派了他提拔上來的法國財務總監、菲利貝爾·奧利,先來見了劉鈺。
之所以弗勒里要在路易十五見到劉鈺之前,先派人來見劉鈺,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劉鈺這次前往法國,和前往其余國家的身份不同。
去荷蘭、俄國,那都是以大順朝廷的名義,是天佑殿、六政府授權的官方行為。
來法國,則是以“天子私人特使”的身份來的,是要達成天子和法王之間的直接溝通的。
說的更直白一點,去荷蘭、俄國,劉鈺是朝廷命官;來法國,更像是個天子身邊的近侍太監。
法國和大順之間的外交往來,之前一直都是高層的、非朝廷而是王室層面的。從路易十四時代就已開始,來華的白晉是“國王首席數學家”的身份,而且是白晉先來、法國的“貢船”才去的。
加之這一次談的東西,過于機密,知道的人當然是越少越好。
弗勒里知道路易十五的水平,也知道路易十五多半會和劉鈺進行秘密談判。
即便重病在身,弗勒里還是把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財務總監菲利貝爾派來。
用他的話來說,是因為“國王陛下喜歡戰爭,但卻甚至不知道打仗需要后勤;國王陛下喜歡威望,但卻不知道國庫收入才是戰爭的基礎;國王陛下喜歡功勛,但卻不知道功勛背后的花銷有多大”。
老弗勒里知道自己一死,他謀求了三十年的法國和平、休養生息,是絕對不可能了。
而國王懂個錘子的治國?
根本不知道法國的財政問題有多嚴重,也根本不明白打仗是要花很多很多錢的。
既是不可避免的走向,國王和劉鈺之間的談判,甚至可能都不會牽扯到錢的問題。
多半只會如同一個看著地圖幻想戰爭的孩子一般去謀求“超越曾祖父太陽王的榮耀”,而且可能連國家地圖都不看,看的可能是地球儀……
弗勒里便希望菲利貝爾能夠在劉鈺面見法王之前,談點關于經濟、技術、財政方面的問題。
他上臺的時候,法國被密西西比泡沫弄出來一個巨大天坑,1726年貨幣改革之后,弗勒里一直維系通貨緊縮政策,希望把密西西比泡沫的大坑填上。
連續兩任財務總監,都是弗勒里提拔起來的,也都是貫徹著他的意志。以及貫徹著六十年前科爾貝爾制定的經濟政策——國家投資,興辦經濟,學習技術,招納技工,國家管控,政府訂單。
弗勒里希望菲利貝爾,能夠在劉鈺見國王之前,達成一系列技術轉讓的合作。
比如絲綢紡織業、棉布紡織業、造紙業等。
雖然他也很希望能拿到大順的瓷器制造業的技巧,但深知不可能,故而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能夠拿到紡織業和造紙業的技術。
這種事,國王肯定是想不到的。
國王只是自認為自己是個天才的戰略家,根本不在意這些經濟貿易上的小事。
因為太了解,所以知道不可能,也所以只能在劉鈺面見法王之前,先把這幾件“小事”定下來。
科爾貝爾的政策,延續至今,放在造紙業上,路線也很明確:從大順招攬技術工人,法國國庫投資興辦造紙業工廠,在確保可以生產之后提高關稅保護本土造紙業,通過貴族、王室和政府訂單確保造紙業蓬勃發展,可以滿足內需之后開始對外出口換取金銀貨幣。
造紙業和紡織業,這是弗勒里臨死之前,定下的發展計劃。
爭取在五年到十年之內,依靠大順這邊的棉紡和絲織技術,使得法國成為歐洲技術最好的棉紡和絲織中心;依靠大順這邊的造紙業技術,讓法國再也不需要進口英國的紙張,甚至要在滿足本國需求之后對外銷售。
除了這些技術性的問題外,弗勒里在死前,還想要了解一下“中國式的發展模式”,尤其是中國古代對手工業的控制、促進和稅收狀況。看看是否可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法國和英國、荷蘭,在經濟上走的不是同一條路。
科爾貝爾的一系列政策,延續至今,若以大順這邊的人看來,自是覺得頗為熟悉,至少比英國、荷蘭那一套,要熟悉的多。
比如此時的財務總監菲利貝爾,極力促成的“法直道”建設——以巴黎為中心,修筑四通八達的道路,每個法國非特權階層,每年都要為修路服役兩周,征發勞役。
比如此時他極力促成的“運河計劃”。征發民夫,修建運河,連續挖通了圣昆廷運河,連接了幾條大河,提升了基建和運輸水平。
這些運河和公路網,以及修建這些公路網和運河的測繪準備,是法革時代精確的卡西尼地圖的基礎,沒有這個時代打下的公路基建,也就沒有那份精確的卡西尼地圖。
在《雙雄記》里,大仲馬寫道“桌子上攤著一張卡西尼的地圖,這上面連最小的崎嶇小道都能找到”。
于是法國公眾“看到”他們的國家,并且從國家意識的最早地圖顯現中認同他們的國家、找到他們的家園、生活的村莊、城鎮,明白自己生活的地方叫做法國。
地圖上的每一寸土地界定為法蘭西,將人民和土地綁定在一起,不是向一位君主效忠,而是忠誠于一個非人格的、想象的國家共同體,它叫作法蘭西。這是后來義務教育課堂墻上多半掛地圖的起源。
又比如法國一直頗為重要的“官營手工業”,當然在法國這邊,叫“王家手工工場”,都是由王室專營,工匠雖然不是匠籍,但法國官營手工業的比例一直很高,和英荷那一套完全不一樣。
從純粹的歐洲中心論,或者西方中心論的角度,世界的近代史、現代史,似乎是英荷與法蘭西爭霸的延續:英荷模式,自由貿易,VS,科爾貝爾國營工業主義、法革、盧梭人民主權論、巴黎公社、俄國革命、計劃經濟……只是對抗者的正統不斷東移。
從歷史神學的角度,世界的近代史、現代史,似乎是正常的、普遍的發展模式,VS,昂撒人意外的、不正常的、突變路線。正常的、普遍的發展模式,最終走向的,似乎都應該是明清這種封建帝制的巔峰,但昂撒人突變了。
這都是錯誤的想法。然而正確的史觀,此時還未誕生。
于是弗勒里從那些啟蒙學者和傳教士描繪的虛幻的中國圖景中,似乎看到了一條不一樣的、適用于法國的道路,而且和科爾貝爾的體系是如此相近的道路。
尤其是大順這邊對王安石變法,并非是全面的否定。而大順武德宮以及內部的三舍法等一系列名目,更是讓法國派去中國的傳教士,不得不去了解一下王安石的生平,然后用他們的思維方式得出了王安石和科爾貝爾有些相似的結論。
但正如后世《宣言》中的批判和諷刺一樣,“在這種著作從法國搬到德國的時候,法國的物質基礎卻沒有同時搬過去。在德國的條件下,法國的文獻完全失去了直接實踐的意義,而只具有純粹文獻的形式”。
說實在的,連大順,大明,都沒法復刻宋時的制度,因為物質基礎不一樣了,官營經濟的持續下降、宋代官營壟斷和全方位商稅和貿易壟斷體系,也根本沒法學。
大順、大明都沒法學,況于法國。
最基本的勞役制度、匠籍、買撲、官營手工業比例、貿易控制、官僚比例這些,都完全不同,只能是“完全失去了直接實踐的意義,而只具有純粹文獻的形式”。甚至連大順自己,對著古書,也是如此,根本沒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