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用他所能理解的道理,復述著這個東西對于王朝統治的戰略意義。
他的“二十年”之內的信心,源于現實。
蒸汽機這東西,于此時的技術而言,并不難。大順唯一要面對的難點,鏜氣缸的鏜床,已經完成了。
而至于說火車、蒸汽機車之類的東西,只是蒸汽時代百花齊放的一個分支。
蒸汽時代,有點類似于火藥時代。
火藥時代之初,多管銃、碗口銃、胡斯手炮、皮炮、一窩蜂、神機箭、火龍出水……等等等等的五花八門的火器,其思路很多甚至突破了后世人的想象力。
只是,經過實踐檢驗,最終發現了燧發槍配野戰炮,才是正確的路,其余的只是百花齊放時代的試錯。
蒸汽時代也差不多。
蒸汽機不是瓦特發明的。
而歷史上在瓦特改進蒸汽機的十年之前,法國人已經腦洞大開地搞出了一臺蒸汽機車——也就是現在的二十多年后,1769年。
這臺蒸汽機車的實物,至今還在。而且2010年的時候,簡單維修后還能啟動。最高時速60公里,最大載重8噸。
這玩意兒居然還是在公路上跑的,不是跑鐵軌的。
但就和那些多管銃、火龍出水、一窩蜂、神機箭之類的火藥兵器一樣,注定只是百花齊放時的一種腦洞而已。最終正確的路,還是瓦特走的那條路。
尼古拉斯·約瑟夫·庫格諾特在20年后造出的這個怪物,注定只是蒸汽時代登基的奠基石下的尸骨。
沒有瓦特的冷凝器氣缸分離思路,低效的熱能利用率,使得它有60公里的時速、8噸的載重,但只能跑15分鐘,就得暫停——庫格諾特看到了喂養馬匹拉大炮的麻煩,但是他造出的這玩意兒卻制造了更大的麻煩——的確是不用喂馬了,但是15分鐘就得吃半車木柴,馬倌是省了,但得配幾倍馬倌的背柴者,順帶還得挖一條運河沿著“法直道”并行,以方便隨時加水。
新時代、新技術來臨之前,總需要百花齊放然后試錯。
新時代真正來臨的日子,一定遠遠落后于新時代開啟的那一天,試錯之后那些被淘汰的,尸骨累累皆為奠基之土。
就如同蒸汽機被瓦特養大成人,已經默默在英國的礦山抽了70年水了;阿爾巴拉特用蒸汽拖拉機耕地的時候,庫格諾特的拖炮用的蒸汽拖拉機已經在法蘭西工藝博物館躺了100年了。
又如同歐洲經歷了勢均力敵的殘酷戰爭,讓這個“優勝劣汰”的時間加速了,于是16、17世紀常見的多管銃、后裝炮、子母銃,讓位于簡單有效的燧發槍和前裝炮。
劉鈺不是技術天才,但他的存在,有個重大的意義。
“先知”,不需要試錯,便知道什么才是正確的方向。
只要方向對了,就算是個王八、蝸牛,也總能爬到。
只要肯砸錢、只要肯堅持,只要不產生方向上的動搖,工匠認為的二十年,并非妄言。
因為這件事的結果只有兩個。成功,或者不成功。
但事實上,正常來說還有第三種可能的:做出來了,但如同多管銃、庫格諾特的蒸汽車一樣,方向錯了,那到底算是成功還是失敗呢?
正常的演化,第三種可能,才是常態。
大順繞開了技術進步的歷史常態,摸著另一個時空的英國過河,以一種絕對畸形的非常態向前狂奔,直到摸無可摸。
當然,法國在蒸汽機車上走的歪路,也和法國的社會現實息息相關。
思想、意識和思路,不是憑空產生的,是要符合物質基礎和社會條件的。
庫格諾特在20年后搞出的奇葩蒸汽拖拉機牽引炮車,源于以下幾個物質基礎和社會條件。
首先就是和劉鈺談技術引進的那位法國財政總監,在他的時代,上馬了一整套的法國公路網建設,制定了定期服勞役修路、各省修路指標的政策。日后他下臺了,政策卻一直延續。
使得20年后,法國擁有全歐洲最好的公路網。完全承受得住8噸的載重。法國炮兵的很多奇葩設計都是以此公路網為基礎的。
然后,法國的天氣很不錯,不像英國多雨,而且站住了歐洲最好的平原,以本國環境考慮,更是增加了公路而非鐵路的重要性,也確實很難往鐵軌的方向去想。
如果法國沒有公路網基礎,或者法國的氣候多雨、泥土是黃泛區的黃泥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設計出這么“超前”且奇葩的東西。
最后,就是法國的炮兵是有體系的,而且確實很重視炮兵,也一直依靠炮兵打仗,是有傳承的。炮兵的重要性得到了體現,所以炮兵軍官里平民較多,因為數學這東西貴族那點人可肯定沒有龐大基數的平民更容易出人才。相對的,法國的炮兵雖然也有論資排輩的情況,但是創新性相對別的軍種高出不少,而且相對來說是最鼓勵創新、也是最重視科學的。
譬如法革時代,炮兵教材的編寫者們的名字,柯西、傅里葉、拉普拉斯,任何一個放到后世那也足以撐起一所大學的數學系。大量的平民理科生,加上法國啟蒙時代的機械唯物主義思潮,使得法國的炮兵對新科技特別熱衷,極為鼓勵,而且也更早認識到蒸汽機現在不如牛馬但潛力無限,明知道這破玩意的諸多弱點,依舊投錢支持。
以上幾點,都是法國的蒸汽車走到歧途的重要原因。
同樣的故事,放在大順,故事的內核不變,但物質基礎和社會條件變了,得出的結論也必然是不同的。
一來大順這邊地域遼闊,早就認識到交通的重要性,這也算是大運河維系南北帶來的社會意識。
之前幾處用兵的地方,確實如這工匠所言。難的就是后勤,如果有一條安穩可靠且高效的交通線,就和俄國爆發的千人規模的戰爭,真的是校尉級別的軍官就能解決的。
二來大順伐日本之戰,讓皇帝意識到了海軍運輸的戰略意義。
大順海軍在伐日之戰中,沒有太多的戰術意義——一場稍微大規模的海戰都沒打,日本人的船縮在海峽里,就把大順重金打造的軍艦,嚇得不敢進去,怕被創造火攻船神話。
但是,戰略上,利用軍艦的海運優勢,一萬人的野戰部隊,愣生生把日本的三十萬武士拖得無法防守。
這就是戰略意義。
真要論起來,陸戰隊不算,海軍在伐日之戰中有什么戰果嗎?一共擊沉了能有三五艘小船,根本算不上戰果,但頭功卻就是海軍的,誰也搶不走。
三則就是人口滋生帶來的巨大壓力,以及大順很清楚,一個封建王朝的基本盤,是自耕農。
東北地區有廣袤的土地,但是移民是個大問題。橫在那的松遼分水嶺,使得這些年遼地人口滋生,可終究越過分水嶺的人太少。
而且松花江沿線的府兵是什么情況,皇帝也聽劉鈺說過。
糧食運不出去來,海運還得繞朝鮮半島,如果沒有一條交通線如同南北大運河一般貫通,一來移民不易、二來也容易產生離心勢力。
大順內部其實是割裂的,江南的地主莊園經濟、華北的小農自耕農經濟,大順想要千秋萬代,就必須要想辦法穩定自耕農階層,擴大基本盤。
這時候對東北的開發,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防備夷狄的意義,而是轉為了為大順王朝續命的更重要的意義。
這種社會基礎下,劉鈺說的“不需要水和纖夫的大運河”,在皇帝眼里確實就是“此功非征北平西所能比也”。
至于能不能成功,是不是妄言。有了之前劉鈺平準部、伐日本打下的信任的基礎,皇帝覺得尋常看來像是魔幻妄言的事,既是劉鈺覺得正確,那多半是能做到的。
飛上天空,這件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不是京城人多對未來展望,說百年后說不定有錢人家,人手一個熱氣球呢。
技術上的事,皇帝學的那點東西,也根本理解不了,索性也不問。但國策上的事,他還是善于動動腦子的。
若是真能成了,倒還是一舉兩得呢。
一旦下南洋成功,李淦是鐵了心要廢掉大運河的。大順的祖陵又不在運河沿岸,現在又有海運可以解決糧食問題……當年劉鈺沒參與關于廢漕改海的討論,可不代表他不支持,只是明白必須要先下南洋解除海上的威脅才行。
海上的威脅一旦解除,海運無憂,順帶解決自宋以來一直不能解決的黃河奪淮入海的問題。
運河的河工,何不用來修這些東西?
順帶將黃淮地區的大量人口,遷徙到更北的北方;治理淮河,使得黃淮故地重回宋代之前天下精華的模樣,不再是帝國之壞疽;還能在東北地區擁有一支基本盤的大量自耕農……
若真實做成了,那可真的就是名流千古級別的功績了。
至少在李淦看來,絕對是和開鑿大運河、修長城一個、鑿空西域、明對西南改土歸流一個級別的。
正好,若下南洋,真能獲利三五個河南省的賦稅,日后要打仗的地方也少了,,這錢可不正好用在這地方?
朝鮮和安南北部的郡縣化,可以留給后世子孫,只要死前能把這件事辦成了,不談謚號,只說后世相比漢武唐宗,當不成問題吧?
想到這,他的內心感受到了許久沒感受過的激情,與身邊近侍道:“卻不知鯨侯如今何處?何日方可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