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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七章 隱喻(下)

  “班定遠言:寒外吏士,本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而蠻夷懷鳥獸之心,難養易敗。今君性嚴急,水清無大魚,察政不得下和。宜蕩佚簡易,寬小過,總大綱而已……”

  “微臣以為,雖有千七百年之隔,但道理依舊可用。經略南洋,必要知南洋與內地之異同。”

  劉鈺也不管皇帝的比喻,直接用班超的原話,回答了皇帝比喻之外的現實的人選問題。

  班超的意思說的也挺直白的:殖民地、邊疆地區的駐軍,基本都是“人渣”,哪有什么好鳥?要么是被流放過去的罪犯、要么是些渴望立功的、渴望發財的“冒險家”,沒沒什么孝子順孫。

  孝子順孫誰去邊疆區殖民地啊?在家考科舉不好嗎?

  所以啊,做“西域都護”的人,一定得明白,別那么死板,別把那里當成內地治理。

  簡小過、總大綱,只要基本路線沒錯、別叛亂、別有裂土稱王之心,剩下的最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皇帝微微頷首,表示贊同。

  他從身邊拿起一本《后漢書》,熟練地翻到了《班梁列傳》,讀道:“定遠慷慨,專功西遐。坦步蔥、雪,咫尺龍沙。”

  “千七百年過去,慷慨二字,早已不是原本的意思。可以史為鑒,里面的一些道理,如今依舊可用。”

  “愛卿所言極是,這‘西域都護’的人選,真就需得明白這一點。因地制宜,總言之便是要簡小過、總大綱。”

  “朕對將來南洋的事,倒并沒有考慮那些自立裂土的可能。只要天朝海軍猶在,南洋便與內地諸省無異。”

  “只是,單單明白這個道理,怕是不夠的。還需要懂西洋諸國事、懂外交、懂南洋各國的情況、風土、人情、宗教。”

  “朕以為,還是要從當年靖海宮出身的人里面選。所謂舉賢不避親,但放到自己身上,難免要考慮避嫌。朕似乎不該問愛卿?”

  皇帝既然用竇固和班超的事打比方,劉鈺也順著這個比方說道:“昔年班超立功,竇孟孫表其功,卻求更選使使西域。漢明帝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選乎?”

  “臣不薦人。只是表述各人的功勛、能力。至于選誰為將來節度南洋之人,自是陛下圣裁。”

  聽起來,竇固當年做的事,如同脫褲子放屁:先是說了班超的功績、膽識、謀略,以及三十六人平鄯善的勇壯。然后又請求漢明帝派個人,繼續出使西域。

  皇帝直接就回了句,班超不挺好的嗎?還用找別人嗎?

  但這個脫褲子放屁是有意義的,這種事,作為領軍的重臣,而且還和班超算是有提攜之恩,是不應該自己主動向皇帝推薦的。重臣不推薦自己提拔起來的人,但可以表奏其功績,恩歸于天子。

  如今放在大順,也幾乎是一樣的情況。

  南洋的事情復雜,朝中很多大臣,資格足夠,問題是能力不行。不是說他們笨,而是他們根本不清楚南洋的情況,也根本不懂貿易。萬一遇到個呆板點的,根本壓不住南洋。

  皇帝用班超和竇固打了個的比喻,亦算是明確了意思,劉鈺可以攻南洋,但攻下南洋后必定是要回朝的。

  雖然說得比較給劉鈺面子,說南洋剩下的事,定遠侯那樣一線人員去操作就是了,用不到“九卿”級別的在那蹲著。

  那這“班超”的人選,既要有能力,還要會與西洋人打交道、還得明白南洋的地理風土人情等,其實范圍就已經很小很小了。

  只要以“大局為重”,那么選出來的,肯定是劉鈺身邊的人。

  最起碼、或者說最淡薄的關系,也得有個師生之義。

  更不要說靖海宮里最優秀的那些人,劉鈺肯定和他們關系都不錯。

  人選問題,劉鈺覺得還是讓皇帝去選吧。雖然皇帝嘴上說,海軍既成,很多事和以前就不一樣了,只要海軍主力在廣東,南洋甚至比西南西北還容易控制,不用擔心那里自立裂土。

  但是說歸說,劉鈺心想你既這么說,要真的明白,自會選合適的人;若只是說,心里卻狐疑,那終究也選不到合適的人。

  既如此,自己推薦誰,意義不大。合適的人,就那么幾個,只要是要選合適的,就繞不開劉鈺早已謀劃布局好的那個小圈子里的人。

  “陛下,臣以為,經略南洋,還是要看目的。正所謂,上下一心,方可成事。陛下要達成什么目的、或者說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南洋,最好是選一位想法和陛下相近的,而不是選一個人再去叮囑他該怎么做的。”

  “譬如兩漢開西域,是為了擊匈奴,是以要加緊軍事控制。”

  “可本朝下南洋,是為了什么呢?這個,陛下心中自有打算,何不將此為問對之題,詢問幾個候選人?”

  “臣,似不便先知。”

  這個事,換了別人,說不定也就無所謂聽不聽皇帝的想法。

  但劉鈺和皇帝之間,在這種事上,有個前科。那就是當初劉鈺在武德宮大考的時候,皇帝專門漏過題。

  因為有這么一個前科,所以就不得不多考慮一些。自己培養的那些人,絕對是對答如流,即便不知道題目,提及南洋,也絕對說的頭頭是道。可要是自己提前知道了,到時候只怕皇帝想起這個“前科”,自己心里嘀咕懷疑是劉鈺漏的題。

  有些事,關系好的時候,那是美好的回憶;一旦關系逐漸變了味,那就反倒成了心病嘀咕。

  然而皇帝聞言,笑了許久,緩緩搖頭道:“朕自己都不懂南洋的事,真讓朕自己去問,朕自己都不知道對錯,又怎么知道他們回答的對錯?”

  “下南洋的關鍵,不是下。一如西北的事,不在打;西南的事,亦不在打。或移民、或改土歸流、或另有手段。既要‘簡小過、總大綱’,那總得知道大綱為何吧?”

  “愛卿不必避嫌,朕也直說了就是:這事兒,愛卿就沒法避嫌。能選的南洋都護,全都和愛卿關系密切,避不避,已無意義。”

  “如今已是五月,今年冬季,可以出兵嗎?若今年冬季出兵,何日結束?出兵之際,與荷蘭國的貿易,將會損失多少?是否可以恢復?是否會影響一些專攻出口緊俏貨物的工匠生計?”

  “此事,非卿不可與朕談。”

  “而至下南洋、立軍鎮、制方略、謀漢唐西域諸國之匍匐……以上種種大政方略,天佑殿與樞密院,當與朕共議。”

  “但若在南洋如何管制、如何與西洋人打交道、如何恩威并施叫南洋小國不敢又不臣之心,如何臨機決斷……這就需要一個在前線總管的人。非靖海宮出身不可。”

  “愛卿昔年欲效張博望、班定遠。但平準一戰后,當以九卿衛尉為任,在其位,謀其政。居于廟堂,一些一線的事,當應信賴新人啦。”

  “朕閱《后漢書》,每每思及愛卿昔年博望定遠之志,翻看的卻不是班定遠之傳,卻看竇孟孫之傳。”

  “竇孟孫久歷大位,甚見尊貴,賞賜租祿,貲累巨億,而性謙儉,愛人好施,士以此稱之。漢帝以其曉習邊事,凡邊有警事,即被訪及……愛卿當為之。”

  皇帝一開始就用班超和竇固的舊事做比喻,實際上選的這個比喻也相當的微妙。

  不巧妙,卻微妙。

  歷史上,真正名副其實的冠軍侯,一共兩位。

  一位封狼居胥、一位勒石燕然。

  勒石燕然的那位,叫竇憲,不是竇固竇孟孫。但兩人是本家,傳記也是一起的。

  霍去病的例子,不是太好,皇帝不是很喜歡用。

  一來天妒英才,霍去病早逝。二來霍去病有個“好”弟弟。

  劉鈺年少從戎,征羅剎、平準部、伐日本,皇帝心里覺得自己要比漢唐,總是自己演戲覺得劉鈺可以當他的冠軍侯。

  而當初劉鈺去漠北與羅剎談判,也拍了皇帝一個大馬屁,將勒石燕然的碑文拓了下來。

  他又常常以班超為偶像,按說起來皇帝要做比喻,其實更合適于第二位名副其實的冠軍侯,竇憲。

  但是,這個比喻也不好。

  竇憲固然勒石燕然,但權勢太大,可謂是權傾朝野,軍方幾乎全是這位冠軍侯的人。最后的下場,也是被抄家、被迫自殺。

  提及冠軍侯霍去病,就不得不提衛青;提及冠軍侯竇憲,就不得不提竇固。

  一則皇帝覺得以霍去病為喻,怕對劉鈺不吉利;二來皇帝要臉,覺得將來下南洋、遏西洋若是成功,后世可以評價他與漢武唐宗并列,但現在自己拿自己比漢武,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拉不下這個大臉皮。

  于是皇帝用竇固來做比喻,希望劉鈺在此戰之后,如同追殺匈奴、降服西域之后,就歸朝安享生活的竇固一樣:有什么大事,皇帝會問;但是前線的事,讓小年輕的去就行了;戰略上你給出主意,打好了基礎,將來自有人勒石燕然。

  你可以貲累巨億,而性謙儉,愛人好施,士以此稱之。朕有什么戰略上的事,也會詢問你。

  但此戰之后,你就不要領兵了,不是朕信不過你,而是你要轉變一下心態,不要老想著去前線,要相信這天下不會缺張博望、班定遠那樣的新人后輩。

  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隱藏的寓意,甚至讓皇帝有種冥冥天命般的感覺。

  漢章帝章和二年,三月,追匈奴、收西域的重臣竇固,病逝。

  同年四月初九,章帝崩。

  在劉鈺不可能看到的皇帝自用的《后漢書》里,在此列傳的末尾自注幾字:

  命乎?天乎?

  若孟孫不薨,執大將軍節、勒石燕然、功高天下、權傾朝野、而至抄家滅族者,非其莫屬乎?

  亦或執大將軍節、勒石燕然、功成身退、闔門自守、忠心耿耿,效武侯之忠、比衛公之退?

  未可知也。

  社稷家事,最懼未可知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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