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艘巡航艦的幫助,不能說小,甚至讓杜普萊克斯有一種意外之喜的暢快。
若是大順的艦隊在本地治里駐扎,威懾英國艦隊,不讓英國艦隊集結,那么這兩艘巡航艦對于攻占馬德拉斯,將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巡航艦又非常適合追擊商船,正可以用來切斷馬德拉斯的海上補給。就算是一時攻不下來,只要切斷了海上補給線,圍困一段時間英國也就只能投降了。圍城最怕的,就是補給線不能切斷。
至于饅頭提出的種種條件,杜普萊克斯當然答應。
盛大的公開的儀式,在杜普萊克斯看來,就是為了避免大順被法國利用,卷入戰爭。
萬一法國人非要在那兩艘軍艦上,插上大順的旗幟,那就說不清楚了。
只是,饅頭心里清楚,劉鈺也和他講過,這既是在幫法國,實際上也是在向英國拋媚眼。
很簡單。
如果大順的艦隊,真的選擇參戰,那么現在優勢這么大,完全可以直接參戰,一波將英國的幾座城市都攻下來。
可大順沒有直接幫忙,而是正大光明地租借給了法國兩條船。如果英國人有些聰明才智之士,當看得明白,這是大順在表明態度:這仗,大順不可能打,這是你們和法國人的事。
這種外交態度上的傳達,英國人應該比法國人更容易理解。
這是為了杜絕英國人擔心大順會進攻呂宋,導致喬治·安森不敢讓艦隊離開呂宋。
同時也為了讓英國在日后感受到壓力,即便大順重申中立政策,英國也要考慮在和法國爭奪印度的時候,大順會再租借一些東西給法國,加強法國的勢力。
這就要迫使英國不得不增加在印度的兵力,以保持在“大順中立,但時不時會租借軍艦甚至士兵給法國”的前提下的勢力均衡,而不是只考慮法國人的狀態下的勢力均衡優勢。
這也是給法國人下套。本來凡爾賽宮對印度就不熱衷,要是杜普萊克斯要求增兵,凡爾賽宮也會反問:我們的盟友不是給你支援了嗎?那還要增什么兵?
再者,就是歐洲局勢問題,導致如果想要對大順有利,法國在北美和印度,只能輸,不能贏;英國在北美和印度,只能贏,不能輸。
英國若是在北美和印度輸了,在歐洲大陸又被法國捏住了漢諾威這個英王之睪,那就真的打破均衡了。
反過來,法國在北美和印度輸了,只要歐洲大陸還有優勢,就能交換回來,暫時維持均衡。真要是讓法國把殖民地都丟了,那法國還養那么多艦隊干嘛,老老實實大陸軍主義,和歐陸各國戰出個反法同盟吧。輸贏,對大順都不妙,倒可能把英國人養起來。
這種微妙的均衡,正是大順這邊的對歐外交要精準把握的。
劉鈺固然討厭盎撒人,但對法國也頗多提防。尤其是法國的科爾貝爾國家工業主義,讓法國人取得全面優勢,法國肯定扶植自己的工業,本身法國和大順的貿易額就如同50歲男人的頭發,法國要是取得了全面霸主地位,大順想打進歐洲市場就更難了。
饅頭是劉鈺戰略決策的執行者,對于這一整套戰略是認可且明白的,他自是要盡力達成劉鈺期待的那種微妙平衡。
杜普萊克斯也能夠想到大順要大張旗鼓地租借兩條戰艦給法國的深層原因,站在他的角度權衡之后,他還是選擇接受,而不是拒絕。因為他也沒有指望大順幫著法國打仗,兩國之間所謂的友情,不過就是互相利用。
兩邊就此問題達成一致后,連條約都沒簽,口頭上約定了一下若是戰艦損毀的賠償數目就是。
送走了饅頭后,杜普萊克斯看著自己桌上的印度地圖,構想著自己的戰略。
他從前往廣州主持重組后的法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而嶄露頭角后,加上他父親董事會成員的身份,早就基本被內定為法國駐印度的總督了。
如今正式接手,便要開始自己的宏圖大略。
在他看來,英國在印度占據著孟買,在印度北部勢力龐大。但英國人在戰略上,是有問題的。
杜普萊克斯是訓練印度土兵的第一人,他經過這些人的觀察,認為良好的軍紀和新式的裝備,要比單純的人數重要得多。印度王公和節度使的龐大軍隊,已不能再與少量而精良的歐洲軍隊為敵了。
而歐洲軍隊的優勢,并不是人種,而是訓練、后勤和一整套的戰術體系。如果能夠將印度人,按照法國式的軍隊訓練,那么法國東印度公司將會在印度占據絕對的優勢。
法國軍裝、法國軍官、法國軍械、法國操典,法國口令。除了兵員是印度的,從后勤到口令,全都是法國式的。
如果能擁有五千左右這樣的土兵隊伍,就可以不斷擴大法國的勢力。
而他的對手,英國人,此時并沒有訓練印度土兵。而是和印度王公合作,以少量的英國軍隊,配合印度節度使的老舊軍隊一起作戰。
在杜普萊克斯看來,這顯然是錯誤的。而且,杜普萊克斯認為,英國人缺乏足夠的戰略眼光,對于印度的局勢,不能夠敏銳地把握印度王公貴族的短視和賣國心態,要么選擇敵對、要么選擇合作,并沒有插手節度使內斗的想法。
從后世的結果來看,杜普萊克斯的戰略眼光相當不錯。如同法國的74炮戰列艦,被英國俘獲后,在英國發揚光大一般;杜普萊克斯的“土兵”和“扶植代理人”的策略,也被英國人最終在印度發揚光大,而且效果顯著。
但此時,英國人既不訓練土兵,也沒有摻和節度使的內斗,這在杜普萊克斯看來,當然是不合格的總督。
他覺得,自己占據了巨大的優勢。
返回住處休息的饅頭,也和副將杜鋒一起,討論起了將來印度的問題。
在廣州的時候,劉鈺和他們進行過一次秘密的交談。從皇帝的態度上看,基本上可以確定將來的一些人選。
杜鋒多半可能成為錫蘭都督,屬南洋都護指揮、受朝廷監軍節制,主持對印度的第一線作戰。
之所以認為杜鋒是個合適的人選,源于杜鋒和劉鈺的相識,源于一次不成功的搶劫。
在印度,需要這種膽子大一點、缺乏足夠道德的人。雖然這些年表現的還算乖巧,但一個自小覺得“搶劫”就是一種正常的外快收入的人,一旦離開了約束,能做出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皇帝的意思也是如此,改土歸流,也輪不到遙遠的印度。南洋都指不定猴年馬月的,印度根本就是一塊別人家的肥肉,能吃一口就吃,吃起來硌牙的就跑。
既要錫蘭都督和南洋都護的人選,都要符合爭奪印度的戰略,能挑選的人也就那么幾個。
這幾個人的范圍之內,杜鋒有“搶劫”的前科,而且膽子也足夠大、為了功名封侯在黑龍江畔就敢跟著劉鈺一起干大事,搏功名,這種人確實是合適的人選。
用在印度,算是用對的地方,正符合皇帝的用人之術。
當初杜鋒搶劫劉鈺被抓,又果斷地跟著劉鈺帶著府兵去攻羅剎城堡,考上了武德宮卻跳到了靖海宮,為的就是當初劉鈺說的那番話:海上覓封侯,更容易些。陸上的仗,輪不到你。好打的仗,京城一堆勛貴子弟等著鍍金的;不好打的仗……陸上已經基本打完了。
現如今似乎距離目標越來越近了,這錫蘭都督的位子雖然還沒確切到手,而且也只是個多半可能,但總算是邁過了第一步。
之前不管是在黑龍江畔,還是打日本,還是在伶仃洋練海軍,他頭頂上都有個人。唯獨一次在蝦夷,本想著終于海闊憑魚躍了,想著搶一波仙臺、干一票大的,最終卻還是以大局為重把手里的陸戰隊都運到了釜山。
現在終于等到了一個自己可能在前線的機會,可以放手干一波了,自是覺得自己距離封侯又近了一步。
自己常聽劉鈺講那些殖民者征服者的故事,什么皮薩羅600人征服印加啊、什么葉爾馬克800人滅亡西伯利亞汗國啊。
他覺得那是沒給自己機會,若有自己,自己未必就干不成。當年打日本的時候,要不是以大局為重,他覺得自己都能把伊達氏搞出花來。
饅頭問了一下他關于印度問題的看法,杜鋒回答的倒也干脆。
“杜普萊克斯的土兵手段,法國人用好,英國人用也好。咱們就沒必要用。錫蘭、南洋的華人,人口足夠。要是印度有上百萬的法國人或者英國人,我看他們也不會招募土兵。”
“至于說怎么打,更簡單。拉一派、打一派。有矛盾,就跑過去找弱勢一點的站臺;沒矛盾,制造矛盾讓他們打起來。”
“這印度如今和唐末差不多,節度使林立,藩鎮割據。再差的統一,在面對碾壓級別的外部威脅的時候,也比最好的分裂要強。”
“想要成事,我看就得要插手印度節度使的爭斗。無非是耶律德光要幽云十六州舊事罷了。”
“至于民心統治,亂世人,不如盛世犬。打來打去,若能割給土地,只要維系稅收,保障和平,我看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但這關鍵,還是想辦法削弱咱們的‘盟友’啊。英國人在北邊,咱們能搶到手的荷蘭城市,都在南邊。法國人也在南邊。要是咱們的‘盟友’不削弱,只怕要和咱們先起沖突。”
“就算法國人笨,沒有那么多可以為鑒的歷史,不知道該如何扶植傀儡、坐望要價,若看著咱們這么干了,他們也該學會了。我看那杜普萊克斯,可不笨。”
“是以,最好還是讓咱們的‘盟友’有心無力,抱著‘大順雖然惡心,但英國人更惡心’的心態。”
“不過,這就不是我要管的事了。這是鯨侯、朝堂、天子要管的了。我嘛,就是負責抓著機會打仗便是了。”
與此同時,英國的圣戴維堡。
剛滿二十歲的克萊武,已經成為了駐圣戴維堡軍隊的旗手。駐軍少校勞倫斯,很喜歡這個年輕的、狂野的、惡棍一般的年輕人。
克萊武的經歷,經他的吹噓,在圣戴維堡已然頗有名氣。
借著父親的關系,當年被送到了東印度公司,某得了一個在大順商館的職務。這在東印度公司內部,可是美差。
商館在松江,那是繁華的城市,而且氣候也比印度更宜人。印度太熱了,流行病、熱帶病太多,而且城市建設和大順的江南相比,實在是差的太遠。
自從大順開放了駐港貿易之后,都知道在駐大順的商館做事,可是美差。
沒有戰亂,沒有熱帶病,氣候宜人,收入不低,吃的也好,回國還能攜帶一些中國的特色貨物,回去就能發一筆。熬到退休,可以領年金了,瀟瀟灑灑一輩子。
當然,沒有戰亂,意味著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可建功立業這種事,一般都是東印度公司上層的,哪里輪得到一個士兵?
殖民地的駐軍,哪有什么好鳥。但凡日子過得好點,誰當兵呢?或者家世強點,英國軍隊又是可以買官的,如何不買個上尉?
駐軍是沒辦法才來當兵的,討個生活。
像克萊武這樣,放著好好的駐大順商館辦事員的好工作不干,自己從松江跑到印度來當兵,已然是足夠傳奇。
駐軍少校斯金格·勞倫斯壯其志氣,和他交流了幾次,覺得這小子有志氣、有勇氣、是個合格的惡棍,簡直就是為軍隊而生的人。
很快就把這個舍棄了駐大順商館優渥生活的小伙子,提拔為駐軍旗手,同時作為自己的副官。斯金格·勞倫斯少校,有意提拔這個小伙子,因為大部分士兵都是人渣,也沒有什么野心和夢想,像是克萊武這樣的人,實在少見,不可能不叫人印象深刻。
原本歷史上,很多很多年后,克萊武回憶自己在印度的成功,難得謙虛了一次:“我的印度的成功,最應該感謝的,是法國那支低效無能的、文官監軍的行政化的海軍。他們幾乎沒有在印度露面。杜普萊克斯沒有失敗,失敗的是法國的海軍。”
而現在,他只是個嶄露頭角的小人物,既沒有資格贊美被他擊敗的對手,也沒有機會去贊揚失敗的對手。
因為,英國在印度南部的局勢,被杜普萊克斯壓的死死的。
夏天的時候,公司的人準備先發制人,反正歐洲已經干起來了,不如抓緊機會,劫掉法國往大順販賣人參貂皮的貨船,然后水陸配合,攻下本地治理。
克萊武所在的圣戴維堡,在本地治理南邊不遠,也就40來里路。往北是法國的本地治理,再往北才是英國的馬德拉斯。
當時的計劃,便是海軍圍困本地治里,馬德拉斯和圣戴維堡,南北并進,直接把法國的據點毀掉。
但克萊武憑著高超的外交手段,讓印度的卡納蒂克省的節度使,給英國人放了句狠話:別搞事。你們不要打架,你們要是動手,我就派兵攻打馬德拉斯,你們只是暫時在我的治下落腳貿易而已,不要在我的地盤上開戰。
英國人現在還沒打出自信,卡納蒂克節度使手里還有好幾萬軍隊,只看數量,嚇死個人,英國人是真的不敢動。
這圣戴維堡,明明可以隨時威脅到法國的本地治理,但卻被杜普萊克斯以政治手段,愣生生弄成了一處不敢亂動的死地。
明明優勢在英國這邊,卻愣生生拖到了現在,拖成了優勢在法國人那邊。
圣戴維堡這幾天正在備戰,因為從上面傳來了消息,法國人的盟友,大順的海軍,正在前往本地治里。
法國人,很可能在大順海軍的配合下,發起一場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