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萬幸,我沒有把兵力展開,強攻井里汶。如果大順帝國沒有參戰,我想日后我會得到一個怯懦的評價吧?我創造了荷蘭在東南亞對一座叛軍掌握的城堡圍困而不強攻的歷史……哪怕是當年蘇拉巴迪叛亂,經營許久的龐宜爾,我們也是強攻而不是圍困的。”
瓦爾克尼爾早在劉鈺和他談勘合貿易、自由貿易、逼著他把巴達維亞的“多余”華人送到錫蘭的時候,他就已經生出了心灰意冷的情緒。
此時還有心思自嘲,或許是他潛意識里已經料想到了公司在東南亞的前面敗退。
即便大順今年不參戰、明年不參戰,可總有一天會參戰的,一旦參戰,公司在東南亞剩余的勢力,又怎么可能擋不住大順的進攻呢?
自嘲過后,前方陣地上傳來了幾聲炮響。被圍困在井里汶的“叛亂者”,居然主動發動了進攻。
瓦爾克尼爾沖著身邊的心腹們揮揮手道:“先生們,回到你們的崗位上去吧。讓炮兵在前面頂一會兒,不要被他們黏住,盡可能把部隊撤回到巴達維亞。這是我們和中國人談判的資本。”
“在投降之外,還有一種不接受投降的可能。我希望,我們可以體面地光榮戰敗。”
“如果部隊不足,恐怕中國人不會給我們投降的機會。先生們,你們要知道,我們的腦袋,是中國人向那些兩面三刀的小國炫耀武力的最好的器具。”
“不要讓中國人得到不準我們光榮戰敗的機會。”
為了防備“叛亂者”側翼襲擊,瓦爾克尼爾并沒有將部隊全部展開,這也為他撤退提供了很便利的條件。
前線的大炮,多半是不可能帶走了。這些都是通過海運送來的大炮,制海權都沒有了,又怎么可能把這些大炮帶走呢?
身邊的心腹都個各就各位收攏部隊準備撤離的時候,瓦爾克尼爾獨自站在了高處,觀察著前沿陣地的動向。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高估了眼前這支“叛亂者”的戰斗力。
不管怎么樣,從這一次反擊中,就能知道自己是否高估了。
雖然高估與否,對戰局已經無關緊要,但他希望給自己一個交代,讓自己心安,確定自己的部署并不是因為潛意識的膽怯,而是出于對敵人的尊重和重視、以及自己觀察到那些壕溝之后的準確判斷。
前線,歸義軍內的精銳部隊,集結在前沿的屯兵坑里。這些坑在荷蘭人圍城之前就已經挖好,原本計劃的作用,是與荷蘭人爭線,讓荷蘭人艱難地將大炮推進到可以轟擊棱堡的范圍內。
本來就是主動防御,靠陣線進攻來防御,又不是蹲在棱堡里挨打。此時直接轉為進攻,相當的方便。
歸義軍選擇的反擊方向,非常雞賊,是靠近海岸的方向。荷蘭人之前圍城,將兵力分散在幾個營地中。
因為之前沒想到大順這邊會參戰,尤其是軍艦大規模參戰,所以靠近海岸的方向,也是荷蘭人防守最為薄弱的地方。
荷蘭本身就有炮艦,這個方向也就沒有多少野戰炮和攻城炮,而且兵力稀少。從這里作為突破口,向西南方向旋轉攻擊,就可以直接攻擊荷蘭人炮兵陣地的側面。
牛二抓的是荷蘭人對歸義軍的戰斗力很重視的這種心理,而且還要擔心歸義軍的另一部分趁亂反擊。
所以牛二判斷,從這一點強攻,一旦突破了荷蘭人的包圍圈,荷蘭人的第一反應,是“另一部分沒有在井里汶的歸義軍,可能會在側后發動攻擊,所以不能被黏住,要趕緊撤”。
要讓荷蘭人這么想,就必須展示出高超的戰術素養,要讓荷蘭人對歸義軍的戰斗力有個非常直觀的判斷。
井里汶這邊,歸義軍的火炮數量不多,但是在棱堡外的炮兵陣地可是不少。
因為大順這邊的戰術體系,重視機動性和炮兵的集中使用、以及炮兵能跟得上步兵騎兵。即便物質條件不如大順最精銳的那些部隊,但是戰術體系還是一脈相承的。
這些提前挖好的炮兵陣地,為的就是快速轉移,讓可能強攻的荷蘭人無法短時間內摧毀歸義軍的火炮、并且歸義軍可以自主選擇反擊方向炮兵可以提供支援。
集中起來的四門英國火炮,在壕溝內運動到了靠近海岸方向的提前部署的陣地,朝著荷蘭營地的方向展開了一輪轟擊。
熱帶季風氣候的旱季,使得井里汶周邊的土地非常堅硬,極大地發揮了火炮的威力。這就是為什么這一仗非要等到這個季節打,一旦到了六月份,海軍出海說不定就遭“神風”了、陸軍打仗死的人可能還沒濕熱氣候疾病死得多、炮兵在泥地里射擊完全就是為戰場后撿破爛的拾荒者做貢獻。
沉重的炮彈在干燥的土地上跳動著,就像是小孩子在平靜的水面上打水漂。至于這枚炮彈到底能彈到什么地方,全看運氣。
荷蘭人在海岸方向的兵力非常少,也不是沒想過歸義軍可能進行反擊,但考慮到三百多門大炮的艦隊可以支援海岸方向,兵力少并不是問題。
只是,現在并沒有艦隊支援。
駐守在這個營地的200多荷蘭人,忍受了一段歸義軍的炮擊,縮在了胸墻的后面。
只是炮彈依舊可以輕松擊毀那些簡易的胸墻。歸義軍防止炮擊的辦法是挖之字形的壕溝,避免被炮彈砸一條線;荷蘭人并沒有考慮歸義軍的炮擊威脅,只是修建了簡單的胸墻。
幾輪炮擊之后,通過壕溝早已埋伏在屯兵坑里的歸義軍各部軍官,開始整隊。
四個連隊的士兵,分散個幾個屯兵坑里。在軍官確定荷蘭人沒有炮擊威脅后,四個連隊的歸義軍在軍鼓聲中,從預留的缺口呈縱隊依次沖出了屯兵的坑。
沒有炮擊威脅,行進速度更快的縱隊向前推進了一段距離后,軍官立刻下令展成橫隊。
四個連隊的士兵根據鼓點和號聲,用軍官們仿佛訓狗、訓鴨子鵝一樣訓練出來的麻木的機械的腳步,以標準的大順青州軍體系的變陣方式,完成了橫隊展開。
最前面的連隊先展開,后面的二三連隊直接縱隊向左右拉齊,第四連隊在后面展開,跟在第一連隊的后面。
整個隊形轉換,不過花了也就三分鐘時間,這是青州軍的最低標準:以營隊為單位,必須在三分鐘之內,完成各種陣型轉換。包括縱隊轉橫隊、行軍隊形展開為戰斗隊形、營隊規模的空心方陣等等。
根據情況制定的戰術體系,也是因為劉鈺考慮過大順并沒有數萬人會戰的機會,還是以營隊的快速變陣為主。這種體系的傳承,伴隨著進入歸義軍的大量軍官,自然而然地在歸義軍的戰術動作中體現了出來。
除了缺乏前面的用膛線槍的散兵、缺乏大順正規軍那從來都是以炮多欺負炮少的炮兵,歸義軍身上的那股子威海小站練兵的海蠣子味兒,已經極濃了。
整個轉場,就像是劇院里的戲劇轉場一樣自然快捷。伴隨著咚咚的鼓聲,迅速完成。
四個連隊的歸義軍展開線列后,忍受著自由射擊的荷蘭人的阻撓,繼續向前挺進。
有人中彈倒地,后面的人就會快走幾步,補上前面空出來的位子。
靠近到荷蘭人胸墻的時候,一輪齊射,就地裝填。
后面的擲彈手用火繩點燃了手榴彈,朝著胸墻的后面投擲過去。
爆炸聲中,荷蘭人哭爹喊娘。他們剛剛經歷了一波暴風雨般的齊射,隨后就是被投擲到胸墻后面的手雷。
沉重的、導火索嗤嗤冒著煙、仿佛一個鐵做的大爆竹一樣的此時的手雷,是對抗胸墻、防炮坡、凹地壕之類的利器。
轟轟作響的爆炸聲,并沒有影響歸義軍士兵的機械般的裝填。
按照標準的動作,咬開紙包的火藥,將鉛彈含在嘴里,按照順序裝填引藥和火藥,在軍鼓的節奏下一點都不敢錯。
手雷的爆炸聲停歇后,三個連隊也完成了裝填。軍鼓聲猛然變得急促,一波沖擊,越過了胸墻,剩余不多的荷蘭人迅速潰散,朝著遠處奔走。
而越過胸墻壕溝的歸義軍,沒有停歇,也沒有追擊潰散的荷蘭士兵,而是朝著西南方向荷蘭人部署了炮兵的位置,向前推進。
遠處的瓦爾克尼爾目睹了這次突擊的全程,在他眼里,真的就如同戲劇一般的節奏。隊形轉換和戲劇角色上場一般,無比的自然順滑。
當歸義軍沖到了胸墻后朝著炮兵陣地的方向側翼推進的時候,瓦爾克尼爾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叛亂者”的這個變陣節奏,絕對是和歐洲的戰術格格不入的。
線列戰術的變陣很慢,雖然此時已經有人意識到了,但是并沒有天才人物做出軍事改革、也沒有經過實戰檢驗,并沒有在歐洲推廣開來。
甚至可以說,他們的營隊級別的變陣速度,放在歐洲也絕對是驚世駭俗的。腓特烈二世讓援軍縱隊從側翼入場,抵達位置后直接轉向成橫隊側擊,這就足夠被整個歐洲驚呼。歸義軍的這一套戰術動作,可比縱隊轉向橫隊側擊,要難得多。
瓦爾克尼爾連普魯士的縱隊入場側擊都沒見過,此時見到了這種變陣風格,內心震驚無比。
“他們的背后,絕對不是英國人。”
放下望遠鏡,喃喃地嘀咕了一聲。